輞川是一條長長的峽穀,王維曾經在這裏居住。如果一個當代人,為塵世所煩,從而效仿王維的行為,到輞川去生活,那麼一定荒唐,盡管輞川尚靜。
輞川確實很靜,一條河流,兩岸青山,僅僅是這種結構就區別了鄉村的小巷和城市的大街。那裏的人煙總很稠密,但這裏卻稀疏得忽兒就融化在風雲之中了。我是坐著三輪車到輞川來的,同行的農民陸續地到了站,轉身即消失在樹林之中。點點房屋,築在岩石之側,並不容易發現。
我到這裏來沒有什麼明確的目的,隻是為了感覺一下輞川的氣息。倘若這就是目的,那麼我以為這目的瀟灑而苦澀,這就是味道。司機將我拉入輞川的深處,收了使他滿意的錢,興奮地駕駛著他的三輪車走了。輞川一下子歸於沉寂,孤獨的我,望著在河床滾動的白水,竟覺得恐懼。這恐懼沒有對象,隻是這裏的空,這裏的無聲無息。
王維栽種的銀杏,挺立在雨後的河岸,樹皮滿是裂紋的粗壯的主幹,被水淋成了黑色。從葉子上流下的水,繼續洗濯著樹皮。它實在是老了,呈現著一種掙紮的狀態。它已經在輞川生長了千年之久。風雲掠過它高高的枝頭,小而圓的葉子將水刷刷地搖落著,我看到,那葉子翻動得忽白忽綠,晶瑩如迸濺的水花。這樣蔥蘢的葉子,生長在幾乎腐朽的枝頭頗耐人尋味。那奇崛的枝頭很多都像燒焦的幹柴,觸之就會掉灰,然而我由此也知道了生命的頑強。年邁而偉岸的銀杏,壓得我十分渺小,仰望才可看到它的全貌。山峰羅列在它的周圍,盡管那些都是秦嶺的餘波,但在峽穀,我卻仍感到它們的偉大,它們需要仰望。唯有溪水在我一側,其源遠而流長。
王維在輞川的別墅,在開始是宋之問的,這個歌功頌德的詩人,以媚附權貴而得寵朝廷,但最終的下場卻是被唐朝賜死。王維遷往輞川的時候,宋之問已經做鬼,那麼他是如何購得這裏的別墅呢?我能猜測的隻是,輞川的美一定迷惑了王維,不然,他怎麼單單選擇了宋之問的別墅?終南山中,可以供他居住的地方應該很多。時間將他的別墅早就摧毀了,幸運的是,支撐某個柱子的扁圓的石蹾,竟然穿過層層的歲月而保留下來,而且完整地放在銀杏旁邊,那些濕漉漉水汪汪的苔蘚,鏽住了它的每條皺紋和每個斑痕。
秋天的雨順利極了,仿佛雲微微扭動一下它就有了。輞川的雨是明淨的,線似的,一根一根拉到峪穀,但雨卻空得它無聲無息。山坡上的紅葉,渲染在碧翠的草叢,而顆顆青石,則架在雜樹的根部,危險得隨時都會滾落,不過蒙蒙的雨送給它們一層薄薄的夢,夢懸在輞川的山坡上。王維一定見過這樣的夢,甚至入過這樣的夢,不然,他的詩畫怎麼那樣惟妙惟肖,有聲有色!王維之後三百年,蘇軾書摩詰藍田煙雨圖而讚歎: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摩詰就是王維,是王維的字。
王維購得輞川,那是他過得富貴的證明。貧窮的詩人,是不可能擁有一個輞川別墅的。其情況是:他在二十歲左右便及第進士,從此步入仕途。他擔任過大樂丞,並以監察禦的身份出使塞上。王維在四十歲的時候做了左補闕。恰恰是這個年紀,他開始迷戀山水,來往於朝廷與輞川之間。他既做官吏,又當隱士,遊離於人類鬥爭與自然情調的兩極。朝廷的險惡,傷害著他的心,而輞川的美妙,則給他的心以慰藉。他便是如斯生活的。王維這樣的生存狀態,是他最智慧最實際的選擇,也是他無可奈何的選擇。除此之外,他的任何做法都可能是下策。人總是希望自己生活得比較幸福一些,以王維的氣質,他不能完全陷入官場的名利之爭,同時以王維的經曆,他也不能徹底寄情輞川的田園之樂,他必須兩者兼顧,這樣他就得到了入世的好處而扔掉了入世的壞處,同時避免了出世的苦處而感到了出世的樂處。在入世與出世之間,存在著一個廣闊的地帶,他奔走其間。人似乎隻能這樣生存,不然,完全媚俗與完全脫俗,都可能導致深刻的痛苦。我不讚成一個學者對王維的抱怨,這位學者認為,他缺少陶潛那種勇氣,他沒有徹底地決裂於官場。這是一種刻薄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