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輞川尚靜(2 / 2)

雨中的輞川並不知道人的思想,它隻是自然而然地呈現著它的狀態。秀峰沉默,亂石相依,雨悄悄地縫合著萬物。秋風過處,衰柳飄蕩,黃葉旋飛。曲折的路徑,流水濺落,淺草明滅。鬆、柏、楊、槐之類,高高低低,互相摻雜,組成了綠的森林,並覆蓋著輞川的溝溝坎坎。偶爾一樹柿子,落了肥葉,唯紅果占據枝頭。白水流過幽深的峽穀,遇石而繞,觸茅而漫,柔韌地走過河床。

公元756年,安史之亂,已經五十五歲的王維被叛軍逮捕,軟禁於洛陽的一個寺廟。他吞藥致病,裝啞而活,但他卻終於敵不過安祿山的驕橫,無奈地接受了偽職。唐朝征服了叛軍之後,皇帝對那些接受偽職的人統統定罪,然而,王維在軟禁之中,曾經向探望他的朋友裴迪誦詩,此詩受到皇帝的嘉許,遂對他僅作降職處理。這是王維的幸運了。其詩是這樣的:

萬戶傷心生野煙,

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葉落空宮裏,

凝碧池頭奏管弦。

盡管如此,安史之亂畢竟摧殘了這個老人,他逐漸變得消沉了,或者,他變得更加淡泊,更加寂寞。他常常拄著拐杖,站在門外,眺望輞川的落日炊煙。暮色之中,稀疏的鍾聲,歸去的漁夫,飄走的花絮,柔弱的菱蔓,都使他感到惆悵。他看著看著,便轉身回到他的屋子。他已經深深地陷入了空門。王維的母親就信仰佛教,這影響了他的心靈,不過到晚年,他才徹底地皈依佛教。他食素而不茹葷,認真地打禪。他坐在枯寂的輞川,閉著眼睛,尋找著解脫煩惱的路徑,企圖超越生死之界。香煙嫋嫋,燭光閃閃,王維的心淒涼而寧靜。

獨坐悲雙鬢,

空堂欲二更。

雨中山果落,

燈下草蟲鳴。

白發終難變,

黃金不可成。

欲知除老病,

唯有學無生。

人生真的像王維覺悟的這樣麼?我不知道。唯有達到王維的境界才能理解王維,不過我沒有。我隻感覺,自然如我麵前的輞川,社會如我身後的市井,都有美的一麵,都能給我以享受。然而,我的輞川之行,明顯地含有煩於我那圈子的成分。是的,我很煩,某些時候我簡直不堪負荷。我從棲身的圈子走出,到輞川去換換空氣,確實使我感到一種輕鬆。

雨中的銀杏是那樣獨具豐采,它的圓潤的葉子像打了發蠟似的明滑,輞川強勁的風反複地翻動著它們,但銀杏的樹身卻牢固地埋在土中,風怎麼吹它也不動。這是輞川最古老最高貴的植物,水汩汩地流過它黑色的樹皮。王維種植的銀杏,成了他在這裏生活的主要標誌,然而,它終究要倒下的,留下的,將隻有輞川。

輞川很靜,長長的峽穀已經完全沉浸在秋日的煙雨之中了,所有的樹木和石頭,都化作迷蒙的一團,一隻鳥也沒有,一隻兔也沒有,甚至除我,一個人也沒有,唯有風聲雨聲和河流的浪聲。這樣的一種空,一種自然給我產生的空,多少是恐懼的。一瞬之間,我真是驚駭起來,我害怕從山中鑽出一個野獸或怪物。這樣想著的時候,我似乎已經有了對付它們的準備,於是忽然吊起的心就慢慢放了下來。這時候,我感覺身後有腳步的挪移,颯颯的,仿佛是誰用樹枝在地上劃動,我猛地回頭一看,竟是一個穿著蓑衣的農民,他站在雨中,輕輕地問我:

“你要三輪車麼?”

right選自1994年4月四川文藝出版社《關中踏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