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散關(1 / 2)

散關在寶雞南部的楊家灣。楊家灣是一個村子,隻有七戶人家。

我到散關去的時候,天下著雨,散關在雨中聳立著。秋風撫弄著天空,雨仿佛絲線似的,橫七豎八,以秦嶺為背景紛紛下落,明如冰屑,冷若霜氣。從蜀域而來的雲霧,似乎有誰在後麵推動著,滾滾翻越山峰,不過進了散關就無影無蹤了。廣闊的平原,展開在散關之內,它什麼都能容納,那些雲霧當然能容納得了。散關是一個峪口,其寬不足三十米,兩岸岩懸掛,危崖挺拔,連綿的秦嶺威嚴地鎮壓著地麵。秦嶺站在雨中,散關站在雨中。盡管鐵路和公路都從這裏穿過,然而火車與汽車並不是頻頻往來,遂常常是安靜的。我站在我的傘下,望著古木蒼蒼而苔蘚斑斑的散關,甚至覺得它是岑寂的,岑寂之中,透出一種古戰場的森嚴。唯有清薑河發出聲音,它從峪口奔瀉而下,猛地衝進關中,單刀直入,寒光閃閃,殺氣騰騰。它的白浪拍打著河床的白石,於是整個散關就都是它的呐喊。

雨中的散關是那麼安靜,它安靜得顯出落寞。平坦的瀝青公路,悠悠地穿過散關,然後一頭蜿蜒於秦嶺,通向成都,一路插入平原,通向寶雞。秋天的雨淋濕了公路,明淨的水窪映照著散關的峭壁和草木,雨擊水窪,反複地創作著精細的漣漪,漣漪自生而自滅,沒有人欣賞。偶爾才有一輛汽車駛過,不管是卡車還是客車,都是風馳電掣般的速度。汽車一晃而過,輪子地響著,將水滴到處拋灑。沿著散關,樹立了幾排電杆,角狀的和圓形的電杆,全然立於雨中。一些電線閃閃發亮,而一些電線則缺少光澤,一些電線發出聲音,而一些電線則沉默不語。神奇的電線過了散關,跋涉在秦嶺的脊梁,不但帶著光明,而且帶著我難以知道的秘密。電線傳導著秘密,人類眾多的消息都由它傳導,這是一個常識,但站在散關,這個問題卻變得沉重而嚴峻,我甚至驚覺,我在這裏到處張望,是否會引起懷疑。我沒有發現向散關盯梢的眼睛,隻看見在河岸的草地上,有幾個放蜂人。蒙蒙的雨中,帳篷呈一片灰白,但周圍的蜂箱卻是灰黑,雨打在蜂箱,濺起針芒似的水星。一條狗站在雨中向我作著衝擊的姿勢,如果不是鐵索拴著它,那麼它可能會向我撲來的,我想,它是一條惡狗。它竟不喊不叫,隻是露著牙齒,絕對的敢作敢為的架勢。

我奇怪散關怎麼會有烏鴉,這飛禽仿佛已經從關中人的視野消失似的,我很難看到它,然而散關竟有幾隻烏鴉。它們從一個山頭飛到別的一個山頭。它們無聲無息地飛著,有時候是幾個結伴飛,有時候是一個單獨飛。它們反複這樣,使我覺得它們無奈而無聊,不過轉念而想,遂覺得這可能是它們快樂的遊戲或調情吧。烏鴉落在岩石上或者飛在天空中,都是很突出的,特別是離開岩石而衝進天空的瞬間,儼然變成了黑色的窟窿。烏鴉就這樣從一個山頭飛到別的一個山頭,它們冒著雨,那雨密密麻麻而且冰涼,把散關澆得一片淋漓,但烏鴉卻並沒有躲進散關的窯洞。我曾經自問,它們是否在監視我呢?如果是的,那麼它們接受了誰的派遣呢?我一個人在雨中走來走去,我靜靜地感受著散關。由於沒有人這麼做的,遂顯出了我的獨特,難道這就引起了烏鴉的注意麼?

火車奔馳在散關之上,它東邊一條隧道,西邊一條隧道,隧道壁以磚築,其磚流淌著黑水,依佛是山的一片又濕又滑的補丁。隧道隱藏著,如果不是火車的輪子摩擦了鐵軌,那麼我可能不會舉目而望,也不會在散關之上搜尋,並看到隧道。火車過去了,散關便安靜下來,甚至火車從散關經過之際,它也仍保持著一種岑寂。火車是散關的異物,散關具有一種排斥所有異物的怨氣,包括要排斥人。實際上砌起隧道的磚並沒有流淌黑水,黑的本來就是磚,不是水,但我站在路邊,舉目而望,卻感覺那是黑水。

讓放蜂人拉住狗,我慢慢地走進他們的帳篷,一半為了避雨,一半為了好奇。那狗並不高大,也不美,嶙峋瘦骨,似乎要一塊一塊地從它黑白相混的雜毛之中迸出,盡管狗很饑餓,不過不失自己的猙獰。放蜂人將狗頭使勁壓著,壓了好長時間,它竟仍固執地向我齜牙咧嘴,並伸出一截血紅的舌苔。放蜂人教訓著,將它推進鋼絲床下,它才變得乖了一點。放蜂人是成都的,我坐在一個竹椅上之後,有兩個青年離開這裏,到別的一座帳篷去,遂剩下一個四十歲左右的漢子。大概是長期輾轉的緣故,在他瘦而黑的臉上,始終沒有消除他的淒涼與寥落之色。淒涼滲進了薄薄的肌肉,而寥落則鏽在稀稀的皺紋,尤其在他眼角的皺紋簡直堆滿了寥落。他是四月上旬出來的,從成都到漢中,然後到關中,接著從關中到寧夏和甘肅,然後到榆林,並從榆林返回關中。他們在散關才呆了五天,遺憾這五天陰雨綿綿,蜜蜂都窩在箱子裏不能出來。他準備呆到十月下旬歸家。他沒有露出思鄉之情,不過,看著卷在床上的油膩的被子,擺在地下的未刷洗的鋁鍋,灑了一桌的辣子,就知道他們的日子過得多麼懶散和消沉。唯一可以振作他的精神的應該是家,他的女人和孩子,這些將給他增添新的生機。然而,他現在還得在這裏放蜂。散關處於秦嶺的北麓和八百裏秦川的南沿,氣溫是適中的,到了秋天,周圍到處都是野花。放蜂人就是向花奔波的人,哪裏有花他們就在哪裏安營。然而放蜂人的收入並不能保證,這個成都客告訴我:如果順利,那麼他一年可以收入兩千元左右,如果運氣不好,那麼他還會虧本,糖的價格一直在漲,可蜜的價錢卻漲不上去。我忽然發現狗在流淚,它臥在床下,伸著前蹄趴在潮濕的草地上,仿佛鏤刻似的圓圓的眼睛眨了一下,便有水滴在灰色的眼瞼,接著那水淌了出來。雨打在帳篷上和蜂箱上,一種是膨脹的聲音,一種是凝縮的聲音,它們交織而響,這聲音並沒有增加人生的光彩,反而誇張了人生的艱辛。我感謝了放蜂人,很快地走出他的帳篷,我感覺散關的風和雨立即籠罩了我。我想返回寶雞並返回西安,隻是散關沒有客車,我得等待,如果幸運,那麼我是會候到過路的客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