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代,人都沒有東西吃,豬怎麼會長得快呢,小白花喂了一年了,還隻有百來斤。我知道父親要殺掉小白花的時候,雖然反對,卻害怕父親凶神惡煞的樣子。
我估計父親會要請李興盛殺豬,快過年的那幾天,我在床上總是翻來覆去睡不著,不時尖起耳朵聽後院是否有點響動。我預感到,父親可能會下手了。這天夜裏,我輕輕地起來,躲在堂屋門後,透過微微亮光往後院看。眼前的景象讓我驚呆了,可憐的小白花啊已經被割成一塊塊的肉擺在天井的洗衣石板上!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我急忙捂住嘴,不敢哭出來!
說到半夜殺豬,竟然不聽見豬叫甚至沒有一絲響動,這是李興盛殺豬的第一絕!李興盛雖然力大,捉豬的時候,會輕輕的撫摸著豬,豬哼哼地站在他的腳邊,讓他抓癢,臨了,李興盛斜著身子,一刀飛快的下去,直刺豬的心髒,刀橫著出來,順勢再把氣管割斷,就一眨眼的功夫,就把豬殺了,豬連叫的反應都沒有,或者已經不能發出聲音來。
說到殺豬快,這裏還要交代李興盛的另一絕,那就是他的點血刀!
這把點血刀是李家祖傳的寶刀,刀身長五寸,寬八分,通體雪白,寒光閃閃。後來已經是我妻子的雅酌告訴我這把刀的出生傳說。
還在清末的時候,一個蘆江古鎮電閃雷鳴的日子,雨瓢潑一樣,正午的天都黑得不見五指。突然一道閃電在半邊街扯過,緊接著一聲巨大的炸雷。伴隨炸雷,一線通紅的火光帶著劈劈啪啪的響聲從雲叢直插下來,炸雷響過,古鎮很多房子被震得瓦落屋斜!
偏這一切,被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看到。雨霽而虹,那個少年竟然在雷落過的地上,找到了一把深埋入土中的雷鏨子。雷鏨子通體烏黑沉實,少年知道是個寶貝!隻是所有的古鎮鐵匠師傅都不能煆開,更別說打造!
有一年蘆花飛舞、蘆江水漲的時節,突然來了一個遊方的鐵匠說他有辦法打造,但要一半烏鐵做工錢,要少年準備滿滿一缸蘆花水,而且還要他打下手,拚命地拉風箱。少年雖說舍不得,但也別無他法。一個時辰才總算是把烏鐵燒紅煆開,反複捶打淬火。最後用他包裏的一塊同樣烏黑的石頭在蘆江邊開口!開口告成時,天上、蘆江和刀身上,竟同時映出三個白晃晃的太陽,一個熱,一個溫、一個寒!果然得到一把寶刀。
少年正要試刀,那鐵匠喊了一聲“慢!”鐵匠從少年的頭上用那刀割下一縷青絲,在刀前一吹,頭發碰到刀鋒後,竟然自動斷成兩段,紛紛跌落地上!少年輕叫一聲:好刀!鐵匠哈哈一笑,然後鄭重地說道:一段好鐵,不打刀,豈不辜負了造化,可打了刀,卻又多幾分凶險;刀雖好,還要人正,這刀隻可殺豬,不可殺人!即便殺豬也得有一段口訣護著!
少年謹記口訣之時,那遊方鐵匠挑擔起身說道:這半塊雷鏨子就是我的工錢了。少年虔誠地看著鐵匠,隻見那鐵匠,晃晃蕩蕩走出屋來,到得江邊,突然手一揮,那段烏鐵,竟然在他手中劃出一道弧線,化作一條黑龍,撲通一聲,沒入了蘆江。轉瞬之間,蘆江水平如鏡,好像不曾收納什麼。少年看得目瞪口呆,等回過神來,遊方鐵匠已經不知去向!
或許這樣的寶刀,世上隻能存一把,如果有兩把,世道就會天翻地覆的!
這個少年就是李裕泰屠行的第一代老板,從此屠行越辦越火,竟然有了湘中地區半壁江山!這個傳說在李家世代相傳,點血刀也隻傳當家的長房,傳到李興盛的父親手裏,屠行合到了肉食公司,房產成了食品站。李家就隻剩下這把寶刀了!李興盛豁達仗義,也不計較這些,在他的眼裏,隻有獨生女兒李雅酌才是寶貝!
殺豬的工具零亂的丟著,父親和李興盛正一杯一杯地喝酒,喝著喝著,兩個大人竟然抱頭哭了起來!我一邊忍著悲傷一邊想,大人們或許也有白天不能說的難處吧?我聽雅酌說起過她家的故事,知道李興盛也是英雄末路。人什麼時候又能掌握自己的命運呢,有時候不也和那豬一樣嗎?
看著李興盛和父親倒到歪歪的樣子,桌子中間的幾個碟子是小白花吧!不由得又生起了怨恨,我一眼就看到李興盛的那把點血刀就放在洗衣板上,白白亮亮的,於是貓著腰輕輕地靠到洗衣板前,伸手就抓住了刀柄,然後順原路勾著腰偷偷地溜到臥室。
當父親提著我的耳朵,狠狠地揍我的時候,天已經蒙蒙亮了。父親狠狠地說,李興盛的刀,是不是你藏了?我心裏一驚,才知道,他倆喝酒完了後,收拾行頭,單單不見那把點血刀,李興盛當時就嚇白了臉。看到父親打我,李興盛急忙護住我說:“寶來不曉得事,你打他幹什麼,隻怪我殺豬時竟忘了念護刀口訣,哎——”。
可是一直找到天快亮也沒有找到,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甚至家裏的老井,父親也下去摸了一遍。看看天光,李興盛才悻悻離去。
父親的耳光和罰跪也沒有讓我承認刀的下落。我心裏說,沒有刀,看你們怎麼殺豬!
“我一直在睡覺,我怎麼會知道你們的事,”我死不改口。父親沒辦法,詫異地又像是自言自語:“真不是你?”
“真不是我!”
我以為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但迷迷糊糊的我,也不知道把刀放到了哪裏,私下我也找過幾回,竟然真的找不到了!
就是這把刀,就在當天一早,也就是父親打我的時候,竟然發生了一件大事!
事情的發展,迅疾得出人意料!半邊街發生了殺人案,那個耍猴子的被人殺死在離李興盛家不遠的小胡同裏,身上的錢一分沒少,猴子也掙脫鐵鏈跑了。耍猴人脖子上麵縱向一刀,殺進去之後,橫著出來的,刀法極其嫻熟,絕不拖泥帶水,是專用殺豬的點血刀所為。而且耍猴人的身上,竟然有殺人後抹刀的血跡!
這麼鋒利的刀和這麼嫻熟獨特的手法,那還能有誰?隻有李興盛李一刀有這樣的本事。
果然,那天上午,李興盛被請到派出所。之後,李興盛又轉到了看守所!
看守所裏的李興盛已經骨瘦如柴奄奄一息!所有的證據都指向李興盛,李興盛最後隻得承認人是他殺的,他說那個耍猴人總在他家門口轉悠,而且半夜,那猴子總是淒淒曆曆地號哭,他特別煩,所以要殺掉耍猴人,他有工資而且隻有一個女兒,並不在乎耍猴人那幾個小錢!
雖然找不到點血刀,但根據口供和間接證據就可以定罪了。
那幾天我心情一直低沉,李興盛在我家找刀找到天亮,耍猴人是天亮前被殺的,怎麼可能是李興盛殺的呢?父親一直不敢去證明李興盛的清白。想脾氣挺大看似好抱打不平的父親,卻原來也是一個怕事的人,沒吃完的豬肉,他趕緊扔到後院的河裏。屋裏後院天井,父親又細細地清洗一遍,豬毛都找不出一根。
我是更不敢做聲,父親惡狠狠地叮囑過我:亂講話,你就是想死!
那把刀,我真的忘記放在哪裏了。從後院天井的洗衣板上拿走,再走堂屋後門,再回到臥室,到床上,我一路回憶過來,真不知道把刀放在哪裏了!
李興盛被判了死刑,李家日夜傳出殷殷的哭聲,李雅酌成績一落千丈,隨後休學。看著李雅酌一天就長大的樣子,我也不由得悲從中來:雅酌啊,是我害了你啊,不然你還是那麼清清爽爽的,我還可以去問你的作業,或許你真會成為我的老婆,而現在這一切都已經變得多麼遙遠啊!
每每遇到雅酌,我都會低頭而過!我怕看李雅酌的那雙眼睛,哀傷而怨恨!我迫切地想父親去扛起這件事,卻又擔心父親因為私自殺豬陷進去,而且,父親也無法說出點血刀的去處,或許父親被冤枉成同案犯也未可知!
公安局卻一直沒有找我家的麻煩,看來,李興盛始終都沒有說出私自屠宰生豬的事情。當李興盛判死刑的消息傳來時,父親再也坐不住了,終於挺身而出找到公安機關,把私自殺豬,點血刀被丟一事,和盤托出。
公安機關在我家後院、水井仔細收尋,依然沒有找到刀,隻是在牆角找到一些小白花的豬毛,證實了那夜李興盛在盛家殺豬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