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興盛因為沒有作案時間,疑案從無,假釋回家,但重大嫌疑仍在。
從此,李興盛總是癡癡呆呆的,口裏時常念著:我的點血刀呢?我的點血刀呢?
父親因為深深地自責,負責照顧著李興盛一家。我也因為有愧,對李雅酌出奇的殷勤,好在李興盛雖然神智有些不清,身體卻一天天轉好。所有的風浪正在過去,生活漸漸恢複常態!
李雅酌也私下問過我一些細節。我想,這刀已經找不到了,說出來,隻怕又會給兩家帶來不盡的禍害。因此,每每此時,我都會眼望著其他方向,說,我雖然看著小白花可憐,但那天他們殺豬的時候,我一點都不知道,一直在睡覺啊,而且小白花的肉,我是一片也沒有吃。
李雅酌那麼楚楚可憐,讓人真不忍心傷害,而且說出說不清的真相,誰又能相信,李家人以後靠誰去呢?
後來,李興盛真的成了我的嶽父,完成了他們娃娃親的心願,李雅酌成了盛寶來的堂客。那天,雅酌好漂亮,潔白的婚紗一直拖過幹淨的古街麻石,雖然是鄰居,父親也請了十台小車接親,那是古鎮很久以來沒有的熱鬧婚禮,很多搬出古鎮的老街坊老朋友都來了,雖然李家已經衰落,但雅酌那是正宗的大家閨秀,嶽父也收拾得幹淨利落,卻穿出了很多年沒有看見過的長衫,和父親打起了拱手,親家親家地喊得親熱!
隻是嶽父再也沒有殺過豬,在肉食公司成了一個閑人。
肉食市場放開後,肉食公司的人各個單幹,李興旺就是這個時候才開始自己殺豬的,他經濟要比嶽父活絡得多,嶽父隻拿著少得可憐的退休工資苦度光陰。後來政府出台了新政策,退還了老屋的產權。嶽父看著房產證上李興盛的名字,用手背在墨綠色的房產證上輕輕地撣著,突然哈哈地笑了起來。那笑讓所有在場的人都心生苦澀,父親背過臉去,偷偷地擦了一把淚水!
我和雅酌在新鎮買了地皮建了房,讓嶽父和父親住過去,他們都不肯。嶽父就這樣守候著古街和故居,與父親一起在街頭的夕陽裏打打紙牌或是在啞河裏用絲網粘蘆花魚。
有一天深夜,父親忽然打來電話。
深夜的鈴聲像一聲聲炸雷。我和雅酌都突然驚醒,坐了起來,一種不祥之感驟集籠在我們倆的心頭。雅酌急忙去拿電話。
一邊說話一邊下床就一邊哭了起來,我知道不好:“怎麼啦?”
“我爸爸快不行了,唔——”
我心裏一毛,眼淚也奪眶而出。
當我們開車到古鎮時,父親已坐到嶽父的床邊,嶽父眼睛大大地睜著,似乎在等人。見我們來後,父親忙說:他們來了,他們來了。
嶽父費力的轉過頭來,一把用力地抓住我的手,我預感到會有什麼重大事情要說,頓時我嚇得汗都出來了。
“寶伢子,你說說,那天,刀是不是你拿了?”
“我和你父親喝酒的時候,煤油燈亂跳,我雖然醉了,卻看見一個瘦瘦的黑影在天井了閃了一下,是不是你?”
我頭腦一遍空白,不自覺地一把跪了下去,哭了出來:“嶽老,是我!是我拿了你的點血刀!”
嶽父卻終於輕微的閉了下眼睛,哦了一聲。
“可是,我也忘記把刀放在哪裏了。”
“我知道,你從小就心慈,良心好,雅酌也不要我殺豬,我殺了一輩子豬,刀丟了是好事,我知道你不會去殺人的。”
此時,我才知道,嶽父一直瞞著大家,其實他早就看見了我偷刀的一節,說出來,豈不又毀了一個少年的一生,這個少年,連豬都看得重,連豬肉都不吃,又怎麼會去殺人呢?隻是,若是說出這個少年偷了刀,又有誰能證明他沒有殺人呢?
“我沒有殺人!”我在父親和雅酌驚愕的眼神裏,喊了起來!
“我知道,肯定,不是你,”我嶽父說話斷斷續續起來,“但會是誰呢?”
父親和雅酌在一旁木然地聽著這一切,唏噓之聲和著眼淚在流淌。
嶽父終於帶著他的疑惑和遺憾離我們而去,那個汙他一輩子清白的凶手成了他在世界上唯一的牽掛。他的老朋友,他不牽掛!他的女兒,他更不牽掛,他的點血刀,他似乎也不牽掛。
古鎮的衰落,終於被有識之士看到,在當地政府的主持之下,進行著全麵的維修和改造。由於我家的故居質量還好,政府隻答應裝修前進和前外牆。我找到領導說,古鎮的維修,不僅僅是保留這些古老的房子,更是利用古鎮這個旅遊品牌,發展旅遊經濟,我家的房子,外表好,可是木柱子都已經朽了,再來一個雪災,隻怕就會垮啊。
鎮長是我的同學,他笑著說,你還想來一次雪災啊。
鎮長帶著規劃和建設部門的同誌來到我家,實地查看了一路,見我說的是實情,也就聯合辦公,批準了我改建的要求,並反複說,修舊如舊啊。
我笑了起來,老同學搞古鎮建設,這麼大的功勞,大家都喜寶啦,我還會拆你的台啊?!
雖然是修舊如舊,但我還是想把天井拆掉,升上去做幾間客房,以後好用。
拆房的工作很快鋪開,當四個工人師傅用力抬動天井裏那塊洗衣石板時,“當”的一聲,一把刀子沉沉地掉到了地上。
人們都驚奇起來,什麼東西,聲音這麼脆!
我心中也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急忙走上去,拾起來一看,竟然是那把丟失了三十多年的點血刀!
點血刀深插在緊挨洗衣板下的磚墩縫裏!雖然有些髒,但稍微擦拭,依然寒光閃閃。雅酌也不知從哪裏得到信,一上來,看到這把刀,一邊哭,就要來搶。我有些懼怕那刀鋒,怕一爭執,會傷到我們倆,看那刀身弧線還均勻,刀口還薄成一線。
雅酌並沒有作出不尋常的舉動,拿著刀,隻是一個勁地哭。
我輕拍雅酌的後背,我無法安慰她,我知道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甚至再一次努力地回想三十多年前的那個午夜:
看著李興盛和父親倒到歪歪的樣子,我不由得的恨從心來。李興盛的那把點血刀就放在洗衣板上,白白亮亮的。我貓著腰輕輕地靠到洗衣板前,伸手就抓住了刀柄,然後我就原路勾著腰偷偷地回來……
我真的不記得我拿到刀後,是否就把那把點血刀插到洗衣石板下,我想或者我沒有。
我隻知道嶽父自從丟了這把刀,他的人生就轉了一個大彎,幾乎家毀人亡。然而嶽父一人獨自承擔著這一切。在公安局,他甚至連我家私自殺豬都沒有說!
我想起嶽父臨終時候的模樣和他說過的話語。
突然,我一激靈,竟然有一種開天窗的感覺,我記得嶽父臨終的時候說到,他醉了,卻迷迷糊糊看到我瘦弱的黑影。是的,我的確瘦弱,可那天,我是穿著新縫製的一件白色的確良襯衣偷偷去拿刀的,他老人家怎麼會看到一個黑影呢?
會是誰還出現在當時的那裏,誰和那個耍猴人有刻骨的仇恨?
難道會是耍猴人舉著鞭子,被迫翻跟頭的猴子?會是那隻整夜淒淒慘慘號哭的老公猴?
肯定不是人,如果是人殺的,一定不會把刀再還回來的,或許會心虛地把刀丟入蘆江,隻有那隻可憐的猴子,那隻向往自由誠實的猴子,在殺了他的主人之後,才會把刀放回原處。放回原處竟然放得這麼蹊蹺,不把洗衣板抬開,是不會看到這把刀的。可是誰又會抬開洗衣板去檢查呢?或者猴子是事平之後再放回去的也未可知。
那隻猴子,常在肉食公司附近翻跟頭,夜裏就住在屠宰場後的胡同裏,或許,那李一刀的絕殺,它早已通曉,而且它更知道那把點血刀的重要和利害!
想當年,我們沉睡的時候,家裏竟然有這樣一隻恐怖的幽靈,提著點血刀進進出出,現在想來還令我背生冷汗。
往事已矣,沉冤不雪。
我緊緊地摟住妻子,擦去她滿臉的淚水,妻也老了,眼角已經皺紋叢生。好在李裕泰的祖傳寶刀又回到了妻子手中,雖然這把刀已經失去了它最初的功用!
今生,我要好好地待雅酌,好好地待我的父母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