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鎮排客13(2 / 3)

拜別戲王菩薩,唐一戲子和羅成師兄以及另兩個朋友共四人,挑起行頭,開始“下圍子”。

蓮湖塘班唱戲老到,戲目多,而且能相機行事。求子的唱“觀音送子”,慶壽的唱“郭子儀上壽”,求財的就唱“掛金牌”,升學的便唱“點狀元”;如果主家姓李就唱“收瓦崗”,主家姓趙就唱“陳橋立帝”,主家姓劉就唱“高祖還鄉”或是“劉備招親”等等。到一個地方由那家的長者點戲,隨他點哪出,沒有唐一戲子不曉得唱的。而且唐一戲子的清油燈特別亮堂,很遠都能看得清,紙影又漂亮,動作又靈活,唱完正戲,老板客氣紅包打得多或者看戲的人多,唐一戲子經常還送給主家一些戒賭或是小姑賢的雜戲來規勸教化世人,深得人們的喜歡,這次下圍子演戲的日程甚至有排到半個月後麵了。

一時間東家請,西家接,好不忙碌,不覺已過了湘陰,到了華容地界。

這一日,唐一戲子四人應某戶老主顧之約,正匆匆趕路,走到一處小山包轉角,突然看到一個蓬頭垢麵的中年漢子勾腰站在路邊,那漢子正目不轉睛地望著唐一戲子,突然放聲大哭,倒地便拜。

唐一戲子一愣,忙放下亮殼子,急忙去攙扶那人,待到看清那人的眉目,不由得“啊”的一聲,也跪倒了那漢子麵前。

那個邋裏邋遢的漢子竟然是很多年前本鄉李有才的少爺李金科。唐一戲子一邊扶起李金科一邊說“你不是進京,武昌……”,唐一戲子左右說話皆覺不妥,隻得問道“李少爺何以淪落至此啊”。隻聽得那李金科收起淚水,長歎一聲:唐老板,一言難盡啊!

原來自從李金科準備進京趕考,才到武昌,這一日夜裏,忽然城中火起,四周槍炮聲大作,李少爺戰戰兢兢躲在館驛一角,沒成想,館驛也起火了,李金科隻身逃出火海,家丁也不知去向,盤纏行李俱已丟失,街道上難民混雜,兵勇到處搶掠,流彈橫飛。待到第二天清晨,街上到處是剪辮子的,到處口號喊“驅除韃虜恢複中華”,說是換了江山,宣統皇帝躲在紫禁城都尿了褲子,恩科也不再開了。

可憐李金科一心隻讀聖賢書,但願金榜題名,謀得一官半職光宗耀祖,哪見過這些世麵,仍然北上京城,想來也是枉然。隻好混出城來,一路往南。可憐李少爺沒有別的手藝,隻好一路乞討。兵荒馬亂的年月,乞討都討不到什麼東西,竟然餓昏在一條小河邊。幸虧被一個關姓莊戶人家救起,那關莊戶家境也還殷實,膝下隻有一女,見這少年眉目清秀,又能識文斷字,便收留於他。李金科因為臨走時,父親說沒有取得功名不要回家之類的話,竟也瞞下了自己趕考一節,隻說祖籍善化,無父無母,是個流落的秀才。

一年後,李金科和關家小姐情深意篤,入贅在關家。

不想,這李少爺一入贅關家,便是今日一場火燒了廂房,明日一場火燒了磨廈,後日一場火又燒掉了正房,整個一個殷實之家幾把火燒得一清空。關老板想盡了法子,請了和尚道士,也是無可奈何,眼看一身家當化成一個小窩棚,竟然鬱鬱成疾,一病不起。

好在李金科不氣餒,一邊在關家祠堂教幾個學生,放學回來,脫掉長衫挽起褲腳,田裏土裏忙個不停,關小姐也相夫教子從不怨恨,夫妻日夜勞作,又攢下一些本錢準備再蓋新房。這一日新房主體建好,剛蓋了廚房,不想下半夜廚房又火起。因此房子就放在那裏,都不敢上檁椽,更不敢蓋屋。

房子一放放了快半年,這半年夫妻倆心灰意冷。李金科麵容憔悴、精神恍惚,關家祠堂隻好退了他的學。頭蓬發亂胡子拉碴的李金科到處瞎逛,口裏喃喃地念著“火火火”,一身臭氣熏天。左右鄰舍十分同情李金科一家,田是勉強種了,不多的穀子收了回來,地卻荒蕪了。可憐關家小姐母子整天哭得個淚人一樣。

這一天瘋裏瘋氣的李金科忽然聽說了蓮湖塘影戲班的事,一打聽,果然是善化蓮湖塘,竟然一下子清爽了很多。這蓮湖塘和柞樹塘是李金科多年未見的家鄉,想當初自己中秀才中舉人,一直威嚴的老父親是多麼高興,不知老父親現在怎麼樣了,是否還在人世。想到這裏,清白過來的李金科不禁悲從中來。後悔當初淪落異鄉,後悔娶妻生子沒有告知父母,更後悔這十年沒有回過故鄉跪過雙親。李金科思前想後不由得潸然淚下,繼而號啕大哭。

關小姐見丈夫清白過來,卻又痛楚如此,不由得也隱隱而泣,對丈夫說道:“夫啊,既然你思鄉心切,為何不把影戲班請來,了你心願恢複你的心智,也好祈求火神不再為難我家啊!”

金科一聽此言,稍微止住淚水:“好,我這就去請!”關小姐當心丈夫的身體,隻聽得金科說道:“聞說影戲班經過,剛才一哭,我已經全好了!”

唐一戲子扶起李金科,坐在田埂邊,聽著坎坷的經曆,不覺握住李家少爺的手,羅成師兄和兩個夥計也不由得同掬一把淚。想他一個堂堂的少爺,細皮嫩肉竟然落得如此境地,好不淒涼,這一切都怪自己當初一時年輕氣盛,錯演了戲目,一出“毛國金打鐵”開罪了祝融。想那祝融也甚是無禮,不找演戲的,也不找許戲的,柿子揀軟的捏,竟然隻找李家少爺,從武昌一直燒到華容,真是豈有此理,今日,我倒要會他一會。

想到這裏,唐一戲子便說:“少爺莫急,這事因我而起,我自然得有個交代。今日我本應好友之約來到你鄉,想我那好友,事情並不太急,我也隻是約了他這個月月底前。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這麼多年,你受苦了!你趕快回去請好砌匠師傅,上梁加檁繼續建房,我們隨後就到。或許今日,我正是為此事而來。”

唐一戲子一班人果然加快腳步,來到了李金科的家,李家少爺已經喊來師傅給房子蓋頂了,這廂,唐一戲子已經開始在堂屋裏搭戲台。

那邊檁梁已經搭好,唐一戲子這邊的戲台也已成就,隻聽得唐一戲子說道,房子明天再鋪茅草,今天到此為止。我的戲台已搭好,今晚我也不唱戲。

李金科夫妻也隻好聽從唐一戲子的安排。

這一夜,羅成師兄和夥計們都往他處借歇。唐一戲子在李家看得見天的堂屋裏支了個床,卻守著清油燈,不敢去睡,隻是每隔兩個時辰,往油燈裏加足清油。

正在唐一戲子似睡非睡的時候,忽然聽得外麵嚓嚓嚓走得響,那響聲又不似地上發出來,倒像臨空傳過來的。這時,一個黑影來到了唐一戲子床前,那黑影看到亮堂堂的清油燈,便圍著清油燈轉,隻聽得油燈周圍,嚓嚓嚓的聲音響成了一圈,可是油燈焰子一動也不動。那黑影忽然吹起風來,風圍繞著清油燈越吹越急,隻見燈苗有些搖擺。隻要燈一滅,那黑影就會法力大增,唐一戲子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該命喪於此。

那黑影一邊繞著清油燈轉,卻不挨近油燈,似乎對油燈有些畏怯。隻好又加大風力,風像狼嚎一般嗚嗚悶響!燈焰被燈罩護著,隻是不停地搖擺,突然一朵燈花炸了開來,油燈光不但沒有變小,反而白了幾分。唐一戲子知道,那黑影不敢直接去打燈,原來這盞油燈是蓮湖塘戲班祖傳的寶貝,唐一戲子的師父史三爹在上麵做了一個避邪的手腳,以戲王菩薩的圖形畫了一道符。

突然那風轉向,竟然把唐一戲子的蚊帳呼啦啦地吹得飄了起來,這時唐一戲子一個寒戰。那黑影見繞燈不滅,竟然想吹起蚊帳打滅油燈。唐一戲子一激靈爬了起來,那黑影不斷把風加大,那蚊帳眼看就要吹到清油燈上。唐一戲子急忙用力挽起差點兒吹到油燈上麵的蚊帳,用力過猛,隻聽得床鋪哐當一聲塌了下去。

朦朦朧朧見得那黑影俯到床前,照著唐一戲子的臉,猛地打下來,唐一戲子的臉頓時有一種冰涼的感覺,陰森森的。唐一戲子拉開架勢,掃腿過去,卻掃之無物。反過來唐一戲子門風拳打過去,卻都打在牆上,手都打出血來。

突然清油燈又一朵燈花炸了開來,那符在油燈的映照下,白白晃晃的。

這時候外麵響起了羅成師兄和夥計們的說話聲和腳步聲,原來夥計們不放心唐一戲子,天還沒亮就提前來到。那黑影隻好繞唐一戲子三圈,長嘯一聲奪門而去。

唐一戲子一臉冰涼坐到地上,嚇出一身冷汗。

夥計們一進門,看到床鋪蚊帳都倒到地上,清油燈炸炸地響,知道不好!隻聽得唐一戲子大聲吩咐到,趕快把門攔好,加大油燈,圍著我坐著,我一睡,就要把我喊醒,我一睡下魂魄就會出竅,再也起不來了!

後半夜,師兄弟誰也不敢睡,誰也不敢問唐一戲子發生了什麼事,大家就陪著唐一戲子。

這時候,天已大亮。唐一戲子已經收幹冷汗,七魄歸元。唐一戲子吩咐李金科,趕快建房,蓋屋,無論如何要在天黑以前完工,一完工,我就開始唱戲。另外唐一戲子又吩咐李金科的老婆說,你要去請鄉村的鄉長和村長務必今晚來看戲,周圍有頭臉的人能請來的更好。

李金科夫婦果然分頭行動。

晚清民國的時候,洞庭湖鄉村一帶建房蓋屋,即便中等人家,都是就地取材用的稻草,隻有非常富裕的人家才會有瓦屋。大家看李金科一家多次招火災,可憐他,都把各家的早稻草捐給了李家,早稻草幹淨硬朗,是蓋屋的理想材料。

果然,天還沒有黑,一棟四縫三間兩邊廂房的新房就已經建成了。鄉長村長裏正等本地有頭臉的人也都來了,他們聽說是蓮湖塘的影戲班,都慕名前來一觀善化省城劇班的風采,甚至商量著,演得好,也要請到自家去演。

經過白天的休整,唐一戲子兄弟們精神抖擻。天剛殺黑,鑼鼓叮叮就敲了起來。

第一出就是“下南唐”,也叫“火燒洪”。師兄弟四個人,分四個行當“生旦淨醜”。手裏各操鼓樂,各調各行,隻唱得台下一遍叫好之聲,唐一戲子便唱戲操縱紙影,一邊觀察戲台周圍和觀眾的情況,卻毫無意外,或許那祝融坐在觀眾中間,正輕蔑地看著唐一戲子的演出吧。唱完“下南唐”,接著就唱“千裏走單騎”。這千裏走單騎是關公的戲,李金科入贅在關家,而且華容正是關公成就“義絕”的地方,唱這個戲不但為關家而唱,更是向火神祝融下了戰書,不啻於直接罵祝融不義道!

這時候,唐一戲子發現清油燈不停地跳動,感覺異樣,知道那祝融已經來到。唐一戲子用眼神會意師兄夥計們,按照事先約定,把這個戲修改了一番,沒有絲弦,全部為鑼鼓響樂。於是鑼鼓又起,隻是羅成師兄的司鼓,一個操琴的夥計打鑼,另一個打鈸,唐一戲子操縱關公紙影。

鑼鼓稍輕。隻見窗子上出現一座關口,上名“東嶺關”,隻見一將,後隨車帳行至關前。但看那員猛將,丹鳳眼、臥蠶眉,麵如重棗,聲如洪鍾,五縷長髯,隨風輕擺。再看那赤兔馬,身似火炭,四蹄刨地,果有騰空躍雲之姿,再看那青龍刀,狀如霜月,倒提在手,當行快意恩仇之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