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這雙巨手鬆開了,放棄了對我的摧殘,接著似乎同樣是這雙巨手抓住了我的兩隻胳臂,隻是輕巧一推,就把我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讓我浮出水麵,重見天日,複活了。我坐在獨石上,大口地喘著氣,有點死去活來的感覺。
當我終於完全恢複了神智,我看到了坐在一邊的王小娟。王小娟看著我出了洋相,跳起來拍著巴掌笑了,林向東,你好好看啊,像一個喝醉了酒的大俠。我對她的舉動百感交集,不知說什麼好。
我能看出她挺喜歡我的,是那種很認真而且很天真的喜歡,可能還對我這個讀書郎帶有點神秘的敬仰。王小娟沒有讀過多少書,不會矯情做作,她用自己獨特的方式表達喜怒哀樂。多年以後,我才理解王小娟的所作所為,但是當時我就像一個未開叫的小公雞,懵裏懵懂的,不諳世情,對一朵徐徐向我開放的愛情之花,不敢伸手去采摘。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某一個夏天,一個女孩用一種奇特的方式“懲罰”了她所喜歡的男孩,她要用這種方式讓心儀的男孩幡然醒悟,並記住她銘心刻骨的愛。可惜了,當時我的表現是如此的拙劣。
我看到了王小娟調皮的笑臉,但是我一點都沒有把這跟美好的事物聯係在一起,相反我的內心充滿了恐懼,我甚至把這種恐懼轉化成了責問。
我說,王小娟,你想弄死我啊,你知道不知道我不會遊泳啊。
王小娟總是笑,她一笑,兩排雪白的小板牙齊刷刷露出來,在一九七九年夏天上午亮晃晃的陽光下閃閃發光。王小娟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笑了笑說,我知道你不會遊泳,這不是教你嘛,毛主席說,你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你就得親口嚐一嚐,我是照他老人家說的話做的啊。
我一想也對,她可能是真的想教我遊泳呢,而且我是很想學遊泳的。過去在鄉下,我們那裏隻有一條灌溉農田的小水渠經過鎮子上,水渠才幾米寬,水深剛過膝蓋,在那裏麵遊泳的就是蝌蚪,我們這些半大不小的男孩子撲騰幾下玩玩水就不錯了,沒有人能夠在這裏麵學會遊泳。現在,王小娟主動提出教我,我很高興。
我說,王小娟你說得對,那我就嚐嚐梨子的味道吧。林向東你真的願意學嗎?王小娟臉上已經一片陽光燦爛。願意,很願意。我說。
在我剛剛說完的一刹那,我已經被王小娟推下了水。我還沒有完全恢複元氣,又一次遭到“滅頂之災”,雖然我意識到王小娟一定會在旁邊救護我,但身不由己的一沉一浮,意誌的喪失,呼吸的困難,以及求生的欲望,我還是忍不住大喊“救命”。然而,喊一聲,吃一口水;喊一聲,吃一口水。那河水從鼻子和嘴巴湧入,咕嚕咕嚕進了肚,一時間嗆得我死去活來。
忽然,王小娟從後麵一把抓住了我的頭發,提起來,口中一會兒喊“雙腳踏水”,一會兒又喊“雙手劃水”,一會兒又喊“手腳配合起來”,開始我伸手想抓住她,但要麼抓不住,要麼即使抓住了也被她迅速掙脫,我在百般無助中早忘記了讀書人的羞恥,張口大罵。罵了幾聲,一點用沒有,王小娟還是在對我不停地發號施令。
也怪,我安靜下來以後,聽懂了王小娟說的什麼話了,按照她說的做了幾個動作,果然慢慢地慢慢地浮在了水麵,並且在她的指揮下向前劃動起來。開始我還以為王小娟一直在提著扶著我,但遊了一段才發現她竟在我側麵好幾米遠的距離,我一發現了這個情況後,乃大驚,立即手忙腳亂開來,再無法協調和配合,很快往下沉去,而且感覺無論如何都浮不上來了,河水一口接一口灌進來,好像我吞下的不是水,而是一種又濃又稠的液體正在把我緊緊地包裹成一個餃子餡,並將迅速在裏麵融化掉,成為液體的一部分。後來,我似乎失去了最後的一點知覺。
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獨石上,耀眼的太陽光透過大榕樹枝葉的縫隙晃得我眼睛一陣昏花。旁邊有幾個放中午學回家的小男孩正拿枯樹枝條戲弄我,這些小家夥一定是把我當作乞丐或者瘋子了。我故意板起臉吼了幾聲,小鬼們立馬跑得沒了蹤影。我坐起來一看,王小娟同樣不知去向。二十多年後,我才發覺冥冥上天可能隱藏了太多不為我知的秘密,他是一個故事高手,把一切起承轉合設計得天衣無縫,而且好像總是在證明什麼和應驗什麼。但有一天我終於弄了個大明白,那就是所有的故事骨子裏頭其實都一樣,無論開始多麼精彩,結局總是同樣蒼白。許多年前王小娟教會了我遊泳,許多年後我並沒有從河水中救回王小娟的一條命。
明明知道無聊但控製不住自己,明明知道很蠢但還是情願中毒,有時候我非常討厭自己,恨自己怎麼這樣的不爭氣……
3.柏拉圖之戀
我回到家裏,沒有再見到王小娟。不知什麼原因,我有點害怕見到王小娟,也許是怕她嫌我太窩囊吧。我收拾了幾件衣服,回師範學校去了。雖然學校離家不過五裏路,但我硬著不回去,直到家裏傳信來叫了我,才勉強回去。我不回去也不是有什麼特別的原因,隻是感到有些別扭,不想見到王小娟罷了。
回到學校以後,我平靜下來想了想,發現自己對王小娟並不是太有興趣,平心而論,她長相一般,有一種健康活潑的美,粗獷,潑辣,大膽,很有些野性,隻是書讀得太少,我這麼一個性格比較懦弱的書呆子怕是吃不消她。那個年代,全國人民都在發憤讀書,都在“勤奮學習、振興中華”,我也不例外,常常挑燈夜戰,在宿舍外麵那盞長明燈下讀魯迅、郭沫若、奧斯特洛夫斯基、普希金等等那些大家或者小家的作品,讀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讀得豪情萬丈想入非非。
我經常一讀一整夜,但上課時間卻昏昏欲睡,少不了得到老師點評,更遭遇左鄰右座的笑話,其中我的前排有一個女人最可恨,每當老師在課堂上一說我,她就放聲大笑。如同那位我所敬仰的文學老前輩說的,“她的笑聲像是泡在冷水中發出來的”,這個比方打得太好了,簡直就是幫我說的,恰如其分啊。
我想象不出還有什麼事情比這種笑聲更讓我難堪了,在她那響亮而放肆的笑聲裏,我聽出了她對我輕蔑和嘲弄,這使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深深的傷害,有時候我簡直想從後麵揪住她的那根長辮子,狠狠地教訓她一頓,讓她知道我的厲害。但這樣的想法隻是偶爾閃過一個念頭罷了,就像一滴水滑過荷葉,沒有留下什麼痕跡。因為對於她——劉雪燕來說,隻要她的笑聲一停下來,我的情緒就會迅速轉換,由恨變愛,比《變色龍》裏的“變色龍”警官還要快。
我被這種奇怪的情感不斷地折磨著,一會兒從地獄到天堂,一會兒從天堂到地獄,一會兒隻懸掛在半空中,讓我的心髒非常難受。我幾乎無時無刻不在想劉雪燕,這種想簡直就是柏拉圖第二,明明知道無聊但控製不住自己,明明知道很蠢但還是情願中毒,有時候我非常討厭自己,恨自己怎麼這樣的不爭氣,悄悄地愛上這麼一個在別人眼裏不怎麼樣的女人。
按我的同座莫亮的觀點,這劉雪燕純粹是個搔首弄姿的小妖精,我要是被她迷住,栽在她手裏是遲早的事。莫亮作為一個冷靜的旁觀者,對劉雪燕的點評一針見血,說像劉雪燕這樣水性楊花的女人,至少需要四個老公,一個在外麵掙錢養家,一個打點家務,一個陪她談情說愛,還有一個在遠處思念她。莫亮又說,你林向東永遠就是那個在遠處思念劉雪燕的家夥,你窮盡一生但將一無所獲,你可能是現代版的堂吉訶德,那敵人呢大概就是你自己。
二十多年前一個夏天的傍晚,殘陽如血,滿天紅霞,莫亮和我漫步在桑樹林叢中的泥濘小道上,莫亮一臉的不屑,像一個預言家的表演,卻又滿嘴瘋話。多年以後,每當往事在目,莫亮的這幾句淡得像白開水一樣的話消解了千言萬語,直入心頭,同時我對莫亮充滿了深深的敬意。
在當時,我哪裏肯相信莫亮的話,我甚至以為他是吃不到葡萄喊葡萄酸,嫉妒我罷了。說實話,劉雪燕的長相與為人在班上許多人的眼裏跟莫亮的看法相當的一致,能給她打上六十分已經是天大的麵子了。劉雪燕身高不到一米五五,即使在南方的女人堆裏也算比較矮的。她唯一的優勢是那張臉,那張能說話的臉。臉的生動主要來自那一雙眼睛,大而圓,水汪汪的,總是有一些甜蜜的液體在裏麵湧動,尤其是望著你的時候,那兩隻媚眼,直勾勾進入你的心髒,把你的靈魂讓她抓去也罷。
在我們班裏,我是年齡最小的一個,才十八歲,見過的世麵自然最少,見過的女人更少。所以,從坐進教室的第一天起,我就被劉雪燕迷住了,盡管她比我大兩歲,身材也不夠標準,隻有那雙眼睛勉強值得一看,但我還是被她弄得神魂顛倒,狼狽不堪,我把自己的生活搞亂了。
劉雪燕是這樣對待我的,不管在哪裏,看見我她就會給我一個微笑,然後在我作出任何反應之前,立即將目光穿越我的頭頂,放逐到遠處去了,微笑也隨即消失得沒了蹤影。好像我就隻配她看那麼零點幾秒,我隻是她美麗目光在人世間遊弋時的一個小小的頓號,如同一隻大鳥飛向遠方的途中曾經棲息的一處無名枝頭。可是我一點都不悲哀,我甚至天真地認為劉雪燕對我的冷淡僅僅是出於一個少女的羞澀,她是喜歡我的,同時也知道我正瘋狂地喜歡著她,她知道一切,隻是不好意思說出來罷了。我喜歡的是這樣的女人,對我大方活潑對別的男人保守傳統,但當時我還是一張白紙,哪裏有資格挑三揀四呢,劉雪燕是什麼樣的人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被我所愛,我別無選擇。即使事情沒有任何轉折,我也就這樣傻傻地愛著,沒有一點怨言。
年輕永遠值得自豪和驕傲,因為年輕,值得一等,等待的結果是,我想象中的愛情在我的耐心下出現了轉機。
有一天的午休,我在井台上洗衣服,正洗得煩躁,劉雪燕卻在不知不覺間來了,而且還出乎意料地叫了我一聲,嚇了我一跳。當時正是三伏天,驕陽當頭照著,一絲微風也不曾有,天奇熱,四周靜悄悄的,隻有水塔邊的那棵大桉樹上有一隻蟬在狂叫,叫出了我一身汗。現在聽到劉雪燕這一聲親切的呼喚,好像天地間忽然刮過一陣春風,吹得我身上的毛細孔全活泛開來,舒服得死去活來。
林向東,劉雪燕見我沒有反應,又叫了一聲。我終於回轉過神來,望著劉雪燕傻笑著,不知該說什麼好。我聽出了劉雪燕叫我的這一聲是那麼的情真意切,怎能不讓我心花怒放,忘記了說話啊。劉雪燕見我隻笑不說話,也笑了。她手上拿著一隻瓷碗,但幹淨得很,根本不像來洗碗的,我能看出來,她是專門來找我說話的。劉雪燕專門找我說話,這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接著發生了另外一件更加不敢想象的事情。劉雪燕說,今天晚上想請你到我家吃飯,你去不去呢?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為聽錯了,世上竟有這樣的好事。劉雪燕似乎也看出了我的疑惑,又把剛才說過的話重複了一遍,並且補充說,下了最後一節課趕緊去,莫要耽誤了。我已經想不起到底是點頭是搖頭,還是說了些什麼話,我確實想不起來了,但我直到劉雪燕的身影消失在女生宿舍裏,我仍然呆呆地站在原處一動不動。
我提了一口氣,舉杯喝了個底朝天,還學劉副縣長的樣子也故作豪爽地抖了抖,表示自己是個男人。酒並沒有我意料之中的那麼難喝,甚至還有一點點類似薄荷的清甜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