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歲的夏天1(3 / 3)

4.生日宴會

下午最後一節課是活動課,教室裏麵沒有劉雪燕,我估計她早就回家準備飯菜去了。我坐在座位上看書,但書上的字隻是一些毫無意義的小方塊,彼此間也沒有任何聯係。我心裏是一半興奮一半惶恐,如同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興奮中有一點第一次觸摸愛情的奇異感覺,其實惶恐不安的滋味更多。我想不通劉雪燕因為什麼原因要請我吃飯,而且是到她家裏。而在此之前,劉雪燕對我的態度不僅是冷淡,很可能還有嘲笑和輕蔑。即使如此,即使是我傻乎乎的單相思,即使莫亮所說的一切都將應驗,但我為自己的愛付出總是值得的。即使我弄不懂劉雪燕為什麼要請我到她家裏,但吃飯這件事本身我是歡迎的。在畢業的前夕,如果有這麼一個合適的機會表白我的愛情,最後哪怕頭撞南牆,我也是心甘情願的。

下了最後一節課,我回到集體宿舍,破天荒先洗了一個澡,還用莫亮的梳子和鏡子整理了一把頭發。莫亮吃完飯回來,見到我光鮮的模樣,如同見到了一個外星來客,鼻梁上的眼鏡差點掉下了地。因為我在他的眼裏,永遠是一個邋遢的懶漢,除了愛讀書之外(如果這算一個優點的話),其他的一切全都是亂糟糟的,經常兩三天不洗澡,臭襪子滿宿舍亂扔,從來不疊被子,晚上不睡覺,白天成了個瞌睡蟲,還有一點點口臭,特別是吃了大蒜之後,跟我說話至少要距離一米遠,否則會被熏昏過去。雖然莫亮對我的評價不高,卻是我的死黨。他見了我這麼一副德性,知道我又要發神經了,少不了對我一番嘲笑。我沒有工夫理睬他,迅速逃出了他的目光,溜出了校門。

我走在通往縣政府筆直的三千米大道上,心裏的那個滋味,真是複雜得說不出口。一路上,我先後見到了本班的徐中東和謝如美,還見到了隔壁班的覃自仁。他們三個分別騎著單車從我的身後一馳而過,我看到了他們但他們都沒有看到我,或者他們已經看到了我卻並不理睬我,反正互相都沒有打招呼。他們三個的出現和消失並沒有給我任何多餘的聯想,此時我不能想象他們與我有什麼關係,他們與我跟劉雪燕的關係有什麼關係呢,他們與我們沒有什麼關係,僅僅是從我麵前走過去了,就是這樣的。

以前的壽陽城在我的眼裏是那麼狹小而局促,但今天卻變得大了很多,我差不多是一路小跑到了縣政府門口,這才發現全身早已濕透了,澡算是白洗了。我哈了兩口氣,剛才漱的兩次口還有點作用,沒有聞到口臭。劉雪燕父親是副縣長,第一印象很重要,我不能太出醜了,印象一差,什麼都完了。

劉雪燕的家很好找,因為政府大院裏所有的人都知道這一點。我進了門一看,差點傻了眼。在劉雪燕的家裏,我看到了徐中東、謝如美和覃自仁,他們和劉雪燕坐在客廳裏正談笑風生呢,見了我的到來,他們幾個既不驚奇,也不驚喜,隻是禮貌地招呼我。我坐在凳子上,喝著劉雪燕遞給我的一杯菊花茶,汗水已經濕透了褲襠。我一直以為劉雪燕請的人隻有我一個,其實是我沒有動過腦子,根本沒有想一想,劉雪燕憑什麼隻請我一個同學吃飯啊,我是她什麼人呢,什麼人都不是,讀師範兩年下來,我跟她搭上話的機會實在太少了,扳了手指頭都可以數得清楚,她比我大兩歲,肯定明白我對她的那種意思,現在就要畢業了,她不過借這個機會安慰一下自己的崇拜者罷了。我單相思劉雪燕,從入學到即將畢業的今天,基本上處於一種秘密狀態,班上隻有兩個人知道,一個是莫亮,另外一個就是謝如美。謝如美的父親是壽陽中學的校長,是老牌的名校畢業生,資曆很老,溫和厚道,對我很好,每次謝如美請我到她家裏吃飯,校長都會跟我喝茶聊天,有時候還下下象棋。

謝如美呢,總是坐在一旁,一邊給我們的杯子裏添水,一邊嗑葵瓜子。我知道謝如美對象棋一竅不通,她坐在旁邊,我想她隻不過是喜歡這麼一個場景罷了。當然,很久以後我才明白這麼一個簡單的場景在她眼裏是多麼的感動,她就像她的父親一樣以及她的相貌一樣,是個平和穩重的女孩子,喜歡的就是這樣一種溫馨平靜的家庭生活。有一個周末,我在謝如美家裏吃過飯,她送我回家的路上,我憋不住了,我說我非常喜歡本班的一個人,想請她轉達我的意思。謝如美一下子愣住了,在夜色中她的一張長了幾顆黃斑的腰子臉顯得羞澀難堪,她以為我要對她說什麼話,遲疑了半天,才說,林向東,你想要說什麼你就說出來吧。我說了,我說我喜歡劉雪燕,想請你轉告她。謝如美聽了,轉過臉去,很久都沒有說過一句話。又過了半天,她哇的一聲哭著跑了。那天晚上,謝如美跑得很快,夜幕也很快吞沒了她的身影。

劉雪燕的父親劉副縣長對我們的到來很熱情,他與劉雪燕的母親親自下廚,弄出了一桌子菜。劉副縣長拿出一瓶高度白酒,給在座的四個男人一一斟上,然後舉起杯子說,是男人的都幹掉。說完劉副縣長一仰脖子,把杯中的酒喝了個幹幹淨淨,喝完後,還倒轉玻璃杯用力抖了二抖,果然一滴不剩。劉副縣長的這一招把我唬住了,看得我目瞪口呆,因為長這麼大還沒有見過這種喝法的,而且要我像劉副縣長一口氣喝完,弄不好會送上我的一條小命。劉副縣長大概看出了我們三個的問題,補充了一句,誰不喝,誰就可以走了。我們三個互相看了一眼,誰都不明白這話從何說起。倒是徐中東反應比較快,做出很輕鬆的樣子喝完了,並且還學著劉副縣長的樣子抖了兩抖酒杯。我相信徐中東會喝掉這杯酒,他有足夠的理由要喝掉這杯酒。在我們班上,徐中東追劉雪燕是火力最猛的一個,他甚至在男生宿舍裏公開宣稱非劉雪燕不娶,否則便殺身成仁。既然如此,用區區一杯酒就能博取劉雪燕父親的歡心,這樣的好事他才不會錯過呢。覃自仁呢,我跟他接觸很少,有些吃不準他是不是會喝,他是隔壁班的一個高大英俊的帥哥,來自農村,不愛說話,是那種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的悶人。但就是這麼一個默默無聞的家夥,卻出人意料地受到了劉雪燕的青睞,讓眾人大跌眼鏡。劉雪燕對覃自仁的做法更是使我差點咬斷了自己的舌頭,她的所作所為把我這個單相思者折磨到了痛苦的極點,我看到她在周末舞會上與覃自仁翩翩起舞,看到她在眾目睽睽下將碗裏的好菜全部撥到覃自仁的碗裏,看到她旁若無人地挽著覃自仁的胳臂漫步在夕陽下的愛情灘上,我能有什麼辦法呢,我沒有什麼辦法,我隻是一個無辜的多情者,我所受的傷是我自己造成的,我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默默地舔幹淨自己的傷口,然後扭頭走開。莫亮給了他能給我的安慰,他的安慰雖然不能減輕我的痛苦,但至少不會增加我的痛苦。其實最應該痛苦的是“非劉雪燕不娶”的徐中東,但奇怪的是一直口出狂言的“徐大炮”卻啞了炮,他那若無其事的樣子,我不清楚到底是徐中東還是林向東的腦子出了毛病。一陣短暫的痛苦之後,我痛定思痛,反過來安慰自己:“人還在,心不死。”

現在,輪到了覃自仁。覃自仁說他想先方便一下,說他一緊張就想方便。覃自仁的提議得到了劉副縣長的同意,覃自仁就站起來往衛生間去了。劉副縣長說,小林,你先喝。我提了一口氣,舉杯喝了個底朝天,還學劉副縣長的樣子也故作豪爽地抖了抖,表示自己是個男人。酒並沒有我意料之中的那麼難喝,甚至還有一點點類似薄荷的清甜味,我不知道這是什麼牌子的烈酒,可是我像劉雪燕父親那樣很男人地喝完了,很有些得意地看了劉雪燕一眼,看到劉雪燕臉上流露出一絲奇怪的微笑,眼睛卻注視著衛生間那邊。看到這種情況,我的心有些發涼,剛剛下去的烈酒也沒能使我暖和起來,即便還是三伏天。

過了好一陣工夫,覃自仁才磨磨蹭蹭出了衛生間,重新坐下,望著麵前那杯酒,覃自仁臉色煞白,不見一點血色,好像一張死人的臉。劉副縣長已經顯得有些不高興,自己點了一支煙吸了一口,再次要求覃自仁喝掉杯子的酒。正僵持著,忽然,劉雪燕拿起桌子上的酒一口喝掉了。喝完後,劉雪燕把杯子往桌子上一頓,說,我幫他喝了,這回總可以了罷。眾人沒有料到劉雪燕會出這麼一招,都顯得有些尷尬,不知如何是好。後來還是劉雪燕的母親出來圓場,酒由劉副縣長一個人繼續喝,我們吃飯。

說是吃飯,氣氛卻已尷尬,我也不再寒冷,反而全身燥熱起來,那飯像是一粒粒鐵沙子難以咽下。尷尬並沒有持續多久,徐中東首先告辭,走掉了。大約過了一兩分鍾,覃自仁滿臉通紅地站起,也表示要走。我正犯愁不知道怎麼辦,謝如美輕輕揣了我一腳,然後當著劉雪燕全家說了幾句感謝話,在覃自仁走之前便帶著我走了出來。

出了政府大院,我徑直往家裏的方向走去,謝如美像個女特務跟在我後麵,走過了兩條大街才叫住了我。我有些心煩意亂,不太想理謝如美,但又想不出什麼理由不理她,隻有耐著性子等她。謝如美走到我麵前,手中捏著兩張電影票在我眼前晃了晃,說,跟我走吧。也不等我回答,自己先走了。我回過神來一看,這裏就是電影院門口。真是一個有心機的女人。

坐在電影院裏,謝如美成了一個玩雜耍的,不停地變出水果糖、葵瓜子、煮花生還有幹紅棗,這些東西從她的口袋裏出來,進入了我的口袋。天知道這謝如美是怎麼回事,我記得她是隻嗑葵瓜子的。我滿肚子的氣,電影裏的那些情節都不曾明白,哪裏吃得下這些小名堂,碰都不願碰一下,隻任憑那謝如美折騰。謝如美的嘴從開始到結束一直沒有停下過,吃完了她口袋的,又吃幹淨了原先寄存在我口袋的。謝如美平常是很假裝斯文的,可是吃起東西來就斯文掃地了。特別是吃葵瓜子,一顆扔進嘴,眨眼工夫肉殼分離,瓜子皮“噗”地飛出一丈二尺遠。從謝如美的情況來看,她來電影院的主要目的不是看電影,而是吃零食的。據說有些女孩子一不高興就大吃一頓,我看不出謝如美有這種傾向,她高興也好,不高興也好,葵瓜子總是在嘴裏嚼著,不見疲倦的時候。

不過,有心機的謝如美這次失算了,她光顧著自己吃零食,有一小會兒時間沒有跟我說話,我已經神遊故國了。我坐在椅子上,開始還比較正經,直著腰板看銀幕。不久,一陣又一陣的困意襲來,我的頭重得脖子都快扛不住了,上下眼皮打架,銀幕上的人影一個變兩個,全是重疊的,而且越來越模糊,後來我幹脆睡死了過去。這一次我比較悲慘,我是來電影院睡覺的。謝如美發現這個問題的時候已經晚了,沒有辦法挽救我了,隻好主動出讓她的肩膀給我做枕頭,使我沉睡在她的懷裏。在那個年代,這樣做是需要勇氣的。多年以後,我想到這麼一個細節,我仿佛就聞得到謝如美嘴裏葵瓜子散發出來的香味。那種味道使我的思想充滿快樂,它飄著淡淡而清潔的馨香,幫助我直接抵達過去的某一個模糊的視點,讓我的記憶變得清晰可見。但那種味道確實是在多年以後才在回味中飄進我的嗅覺的,當時我已經被酒精迷昏過去,醉得一塌糊塗,哪裏還聞得到什麼狗屁香味啊。

我無數次地傷害了她,如同劉雪燕無數次地傷害了我。可是謝如美從來都沒有因為我對她的傷害而傷害我,甚至沒有半點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