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隻要談到打油詩,無不馬上想起膾炙人口的這一首:
春雨貴如油,下地滿街流。
跌倒解學士,笑煞一群牛。
據民間演義,明朝的解縉在他科舉高中,接獲喜報,按捺不住興奮之情,慌不擇路去通知諸親好友時,因為天雨路滑,不慎摔倒,吉水縣城裏滿街的鄉親,看到這位小個子,大文人,滿身泥水,衣衫滾濕,踉踉蹌蹌,狼狽不堪的樣子,竟轟的一聲,像春雷那樣驚天動地地大笑起來。
尷尬的解縉,定了定神,他說要即席賦詩,記敘這次跌跤的事,於是,大家靜下來洗耳恭聽。隨後,他當場信口吟出來這首打油詩。誰也沒料到,他反過來將看笑話的左鄰右舍,調侃了一頓。
解縉(1369—1415年),字大紳,江西吉水人,這是一個地靈人傑的地方。在宋代,此地還出過一個大文人歐陽修。應該說,解縉的勢頭,在科考、仕途、出身、履曆等方麵,直追先賢,不相伯仲,一上來,頗不示弱,很有氣象的。
歐陽修做到翰林學士,解縉也做到翰林學士;歐陽修在宋仁宗、宋神宗身邊做過侍讀學士,解縉在永樂登基後也做過侍讀學士;不過稱謂略有不同,一為龍圖閣大學士,一為右春坊大學士,實質相差無幾。因此,少年解縉,在吉水家鄉,發奮進取,埋頭鑽研之際,無論讀經典,求學問,無論練文章,作詩詞,他的標杆就是歐陽修,以這位鄉先賢在北宋時期,政壇的輝煌,文壇的璀璨,雙雙精彩的局麵定位自己,厘定他人生一世的努力方向。
他個子雖矮,但誌向奇大。他聰明睿智,靈活圓通,有腳踏實地的幹勁,更有出人頭地的理想。別看他跌倒在眾人的奚落嘲笑聲中,卻敢在打油詩中,大言不慚地自奉為“解學士”。看來他深信,他解縉一定會走出吉水,一定會走出江西,有朝一日,一定會成為真正的翰林院大學士。果然,一切都如他所願地達到理想境界。也許個子矮的人,頭腦離心髒的距離較近,供血充足,所以,三十多歲,他就以超常的智力,出類拔萃的學識,成為當時中國第一部大百科全書《永樂大典》的總編輯,真是何其了得!
在中國,數千年來,叫做士,叫做文人,叫做知識分子的階層中絕大多數人,由於其心靈深處,對於權力,有一種親和性;對於長官,有一種趨迎性;對於統治階層,有一種依附性;對於名利場,有一種競逐性,因之特別崇信孔夫子的“學而優則仕”之說。矢誌不懈,奔走終生,一息尚存,鬥爭不止,懸梁刺股,囊螢映雪,以書為磚,敲開仕門。這種與生俱來的,不教自會的本能,如蛾趨火,如蠅逐臭。
於是,凡文人當官者,或想當官者,無不處於這樣的蠅營狗苟之中。沒做到官者,內心空落落地,惶惶不安;做到了官者,生怕坐不穩當,惴惴不安;做了不大的官者,要往上爬往上攀,怵怛不安;官做大了者,又怕高處不勝寒,忐忑不安。總而言之,那按捺不住的“入仕”情結,那百折不撓的“為官”情結,既痛苦,又追求,既煎熬,又貪戀,既戰戰兢兢,又屁顛屁顛,既清高不屑,又樂此不疲。
然而,“學而優則仕”,談何容易?這一句話,包含著“學”、“優”、“仕”三個層次,它們不是必然的步步登高的階梯,而是殘酷無情的,不斷淘汰的過程。由“學”而“優”,猶如螞蟻上樹,能爬到樹頂的“學而優”者,少之又少。由“優”而“仕”,更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掉進湍急的河流中成落湯雞,成溺死鬼者,多之又多。因此,能夠過橋的“優則仕”者,每朝每代,也就是屈指可數的幾個。而明初的解學士縉,應該算是出類拔萃的一個。
他最了不起的一點,就是這位解學士,遭遇過朱元璋、朱允、朱棣、朱高熾,凡祖孫三代,共四位皇帝的文人,固然,一方麵可以說,他把這些皇帝給玩了,另一方麵也可以說,無論你怎麼精明,最後的結果還是皇帝把你給玩了,這也是中國長期封建社會裏文人遭遇皇帝的必然下場。
《明史》稱他“幼穎敏”,當非虛言,他是少見的“學而優則仕”的極為成功的一個例子。對他來說,取得功名,如探囊取物,唾手可得。“洪武二十一年舉進士。授中書庶吉士”,幾乎沒費什麼勁,走完這個過程。
對於這位接獲喜報,滑倒街頭的新科進士而言,最關鍵的不是馬上授予官銜,也不是馬上進入朝廷的要害部門,而是,這位個子小,年齡也小的解縉,得到明太祖朱元璋的特別垂青,特別關愛,除他以外,有明一代,再無第二個。
這個特例,大概隻有朱元璋自己明白奧秘,為什麼破格優待解縉,簡直就是一個曆史之謎。因為他是中國曆史上的暴君,因為他幾乎不會對文人網開一麵予以優容。魯迅先生在《且介亭雜文》一書中,寫過一篇《病後雜談》,其中談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古代酷刑:“剝皮揎草。”即是將一個活人的皮,生生地剝下來,然後塞上草。想像一下那行刑的場麵,肯定是慘不忍睹。
在曆史上,大概隻有一些殺人如毛的暴君、酷吏、流寇、盜賊,才下得了這種毒手。然而,在明代,從朱元璋開始,有好幾任皇帝,都曾正式地采用過這種野蠻刑法。堂堂大國的統治者,到了如此失卻人性的地步,在世界文明史上也少見。
現在弄不清這位動不動就要殺人的暴君,出於什麼動機,出於什麼心理,竟然對解縉說:“朕與爾義則君臣,恩猶父子,當知無不言。”朱皇帝嫉恨文人,不知製造了多少文字獄,獨對小小的解縉,天威頓霽,和顏悅色,恩渥備至,無限慈愛。試想,一條餓狼,伸出猩紅的舌頭,不是去攫食眼前的羊羔,而是一副舐犢情深的樣子,實在是難以理解的反常行徑。
中國有無數的讀書人,做過無數魚躍龍門,一舉成名的夢,但夢自己“仕”到如此高度者,很少。他卻是惟一的,將這個會被他人斥之為神經病的夢,變為“甚見愛重,常侍帝前”的現實,於是,帝王寵遇,朝野側目,真讓一幹人羨慕得不行,嫉妒得不行。因此,可以想像,少年意氣,春風拂麵,才子風流,如魚得水,這個政治和文學的雙料明星,該是如何的風頭了。
君臣父子,此話一出,石頭城大驚,那時,他剛二十歲,真叫人眼紅得滴血啊!
一個成功得太快速,成功得太意外,成功得令自己無法適應,令別人措手不及的幸運兒,就像在現代遊樂場裏,乘坐過山車那樣,在上升、下降、反側、旋轉的高速運動中,必然會產生的失重感,暈眩感,腦缺血的空白感,美尼爾症候的方向迷亂感,必然會把握不住自己,控製不住自己,而瞬間失常的。
這位成功人士,可以想像得知,在大成功麵前,該是如何的縱容自己,放肆自己了。他寫過一首《廬山歌》,可以讀出他的自恃和自信,同時,也讀得出他的自大和自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