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拄玉杖,去看廬山峰。遠山如遊龍,半入青天中。四顧無人獨青秀,五老與我同舂容。手弄石上琴,目送天邊鴻。二儀自高下,吳楚分西東。洪濤巨浪拍崖下,波光上與銀河通。吸澗玄猿弄晴影,長鬆舞鶴號天風。天風吹我不能立,便欲起把十二青芙蓉。弱流萬裏可飛越,因之獻納蓬萊宮。羲娥倏忽遂成晚,往往夢裏尋仙蹤。如今不知何人采此景,樹下一老與我襟裾同。披圖題詩要相贈,氣騰香露秋蒙蒙。子歸煩語謝五老,幾時白酒再熟來相從。
他把自己擺在和廬山並駕齊驅、雙峰對立的同等位置上,作為文學家,是一種誇張,作為政治家,則是一種狂妄。不過話說回來,這個個子雖矮,膽量卻大的解學士,在政治輪盤賭中,確實具有賭運賭命的勇敢。
公元1368年(明洪武三十一年),朱元璋在諸子中找不到一個繼承人,傳位於其孫朱允,是為惠帝。公元1398年(明建文三年),朱元璋駕崩。第二年,也就是公元1399年(建文四年),分封北平的燕王朱棣,朱元璋的第二個兒子,號稱靖難,興兵南下,來奪他侄子的江山。
1402年的六月十三日,時值盛暑,朱棣大軍勢如破竹,逼近南京,正從金川門奪城而入的時候,眼看著就要改朝換代,鼎故革新之際,麵臨不降即死,不死即降的抉擇之時,深受朱元璋恩渥的解縉,站在原則立場上,應該是與其實是叛亂的朱棣,勢不兩立的。但我們這位極其聰明,極其靈活的才子,一無當烈士的欲望,二無殺身成仁的興趣,早就選擇了與即將來臨的新政權合作的方針。
可在大局尚未明朗,勝負猶未決出之前,他大聲疾呼,要捍衛正統,要堅持原則,要與反叛分子鬥爭到最後一刻,城在人在,城亡人亡,號召大家做出殉國犧牲的英勇壯舉。
攻城的頭一天,六月十二日的晚間,解縉與他的同僚相約,寧死不屈,不做二臣,不能降敵為寇,不能辜負主恩。
燕兵薄京城,艮與妻子訣曰:“食人之祿者,死人之事,吾不可複生矣!”解縉、吳溥與艮、(胡)靖比鄰居,城陷前一日,皆集溥舍。縉陳說大義,靖亦奮激慷慨。相約死殉。(《明史·王艮傳》)
這是一個赴義就死,義無返顧的場麵,人人熱血沸騰,家家熱淚盈眶。說實在的,中國文人在作秀演戲方麵,有著特別的天賦。尤其那個解縉,站在桌子上,估計因為身高的緣故,這樣好突出自己的形象。隻聽他慷慨陳詞,聲淚俱下,信誓旦旦地對大家宣布:諸位,我要是苟活下來,將來怎麼有臉去見地下的“情同父子”的太祖,在下主意已定,燕軍隻要前腳進城,後腳我就頭一個在文廟的大梁上,吊死自己,以儆降者。
受過太祖的恩,受過惠帝的恩,又是文章蓋世的國士,眾人當然以他馬首是瞻。這一番擲地有聲的話,說得在場的一個個人,無不慷慨激昂,義憤填膺,共同赴死,義無二心。
等到解縉、王艮、胡靖相繼離開吳溥家後,吳溥的小兒子吳與弼,那時年紀尚小,不諳人心善變,世事叵測,竟從心底裏發出讚歎,為這些叔輩文人的高風亮節,欽慕不已:“解叔、胡叔能有這一份忠君效死的勇氣,真是了不起啊!”吳溥對他兒子說:“你先別這樣斷言,解、胡二位先生殉死的可能性,有多大,我說不好。依我看,倒是你那位王叔,恐怕隻有他,沒準會走死難這一步。”
吳溥父子說到這裏,忽聞比鄰而居的胡靖,正對他家人急不可耐地大吼小叫:“你們快出去看看,兵荒馬亂,盜賊橫行,趕緊去把豬欄的門關緊,小心偷豬的竊兒,牽了咱家好不容易養起的肥豬!”
至此,吳溥掠他兒子一眼,苦笑地說:“一條豬都這樣顧惜,更舍不得一條命了。”而在這時,住得不遠的王艮家,卻傳來了舉家的嚎啕哭聲。原來,他從吳溥家告辭回去,獨自關在書房裏,喝下早準備的毒酒。等家人發現時,他已經倒地不起了。
金戈鐵馬、荷槍實彈的北軍,湧在金川門通往皇宮的石板路上,老百姓對進城的大軍,避之惟恐不及。獨有一個矮小身材的人影,正快步往燕軍大營走去。解縉出得門來,是朝文廟方向走去的,是要別人看到他實行自縊的諾言,但沒走多遠,改變路線,決定投奔燕王。軍士把他帶到司令部,朱棣立刻接見這個請求進謁的才子,他當然知道這位小個子文人是誰,在重臣方孝孺拒不合作,更不投降的情況下,能得到受知於太祖的解縉,也就相當滿足了。
“好好好,歡迎解學士棄暗投明,共襄義舉。”
“愚臣來晚一步,早就應該過江迎接聖駕的!”
在他的牽線引薦之下,一批原惠文帝方麵的二三流文臣,也紛紛表態,竭誠擁戴新主。據《明史》:“成祖大喜。明日薦胡靖,召至,叩頭謝,李貫亦迎附。”
永樂是個有心機的皇帝,他知道自己師出無名,因此,必須要將自己扮演成一個興師而來,是為惠文帝壞了太祖規矩,而替天行道的形象。這個解學士,偏偏是他老爹欣賞的,有其可資號召的作用。連忙給他安排工作,編纂他向太祖建議過的這套類書,也就等於昭示天下,他才具有這一脈相承的嫡傳正統身份。
然而,他打心眼裏對他有多少尊敬嗎?未必。
“後成祖出建文時群臣封事千餘通,令縉等編閱。事涉兵農錢穀者留之,諸言語幹犯及他一切皆焚毀。因從容問貫、縉等曰:‘爾等宜皆有之。’眾未對,貫獨頓首曰:‘臣實未嚐有也。’成祖曰:‘爾以無為美耶?食其祿,任其事,當國家危急,宜近侍獨無一言可乎?朕特惡夫誘建文壞祖法亂政者耳。’後貫遷中允,坐累,死獄中。臨卒歎曰:‘吾愧王敬止(艮)矣!’”
知道自己底子潮的解縉,腦筋多了一份清醒,與其辯白,無如閉嘴。文人遭遇皇帝,比秀才遇到兵,還要麻煩,還要危險。他已經侍候了兩個朱姓皇帝,懂得在這種天威下,如何夾緊尾巴,如何討好迎合,如何化險為夷,如何磕頭求生的苟且之計。解學士的小聰明,大智慧,就表現在這種既敢於下賭投注,也善於應急之道,既能喊最響亮的口號,決不怕肉麻,也會不停調整自己,能放下身段,去適應變化著的世界,正是這一份超常能力,他那首詩中所寫“天風吹我不能立”狀況,一直陪到第四位皇帝,總算沒有發生,真是難能可貴。
大約從六月十二日晚七點,到十三日早七點,不足一個對時,解學士的兩麵表演,卑鄙得那麼坦然自若,無恥得那麼津津有味,可謂登峰造極矣!這也應了明代大學士焦竑《玉堂叢話》中所說的,解縉所信奉的“寧如有瑕玉,不作無瑕石”的人生哲學,促使他作出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連川劇的“變臉”,也趕不上他的變化之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