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艾羅三絕(1 / 3)

半年前,在一次座談會上我發了點兒議論,說剛看到一本新書《滿族現代文學家藝術家傳略》,收集了包括老舍、程硯秋、侯寶林、英若誠在內的100多位名家小傳,看來,滿族文藝家可不算少,堪稱人才濟濟。

但是,我們這個滿族,在自然科學領域裏的專家學者就很少了。這是為什麼呢?

這個發言被登在雜誌上,不久我便接到讀者的電話,很客氣地斥了我一頓:“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可甭信口開河!您他媽的怎麼就敢一口咬定,說滿族的科學家少呢?我介紹幾位不出名的,您敢去采訪嗎?”

甭打聽,斥我的人肯定是位旗人或旗人的後裔,因為他罵人也客客氣氣,“他媽的”前邊還冠以“您”,這是十足的京油子腔調。

在一次滿族新春聯歡會上,愛新覺羅溥傑先生說了個小掌故:“清末民初,旗人紛紛改漢姓,譬如愛新覺羅氏族的,許多就改為姓艾或姓羅的了。”

這次給我打電話的讀者朋友,就介紹了3位脾氣古怪的姓艾和姓羅的科學家。登門拜訪之後,乃得此文。題目原擬:

滿族三怪。後來覺得稍欠文采,便改為:艾羅三絕。但須聲明,從前有一種西藥叫“艾羅補腦汁”,那個“艾羅”是舶來語,與我說的“艾羅”風馬牛不相及,完全的兩碼事兒。不過,假若我的這篇小說也能補腦的話,那倒是意外的收獲了。

據傳聞,當今的小說,內容龐雜,手法各異。有注重倫理道德的,有強調娛樂性的,有輸出知識的,也有誰都看不懂或曰成心讓人看不懂的。好在文無定法,小說又不是學說,更不是紅頭文件,怎麼寫都行,無可厚非。本文自有“絕活兒”,不信,請往下看。

艾雨秋雅士與跳蚤之研究

我第一個拜訪的研究員艾先生,是位發誓終身研究跳蚤的專家。這真教人笑掉大牙。他雖然有博士頭銜,但知識結構過於狹窄,實在是位“窄士”,出於禮貌,我隻好稱他為雅士。當然又區別於“雅皮士”嘍。

誰都知道,跳蚤這鬼東西非常討厭,咬人特別刺癢,與蚊子、臭蟲又有不同,窮凶極惡,一咬就是一拉溜大紅疙瘩。這細如芥子的吸血鬼,用放大鏡看它就更是醜類,長得難看極了,無法形容。可是洋人還唱什麼《跳蚤之歌》,真的,我親自在北京音樂廳欣賞過這支怪歌,讚美跳蚤鑽進了皇後和嬪妃的衣裙裏,肆無忌憚地施暴,不分場合不問對象地亂咬,在皇宮舉行盛典的肅穆時刻撒著歡兒咬,咬得後妃們齜牙咧嘴,卻不敢當著眾臣“翻箱倒櫃”去捉拿,那歌詞兒便是:“哈哈,跳蚤!”莫名其妙!

這是我進門就對艾雅士說的開場白,用調侃之口吻,向他表示敝人對跳蚤和《跳蚤之歌》也有點兒研究。

研究員艾雅士是位禿頂的矮胖子,廣東人稱之為“肥佬”的那類形象,戴金絲眼鏡,抽雪茄煙,頗有學者風度,又有點兒像那位演唱《跳蚤之歌》的意大利歌唱家。見麵笑眯眯,一口地道的北京話,向我誇耀他獻身科學的偉大誌趣:“甭瞧這玩藝兒小,大有大的難處,小有小的道亨。獻身科研嘛,論課題,越是冷門越稀罕。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吧,我對這小生靈佩服得五體投地,簡直著了魔!喂,您老弟了解跳蚤嗎?”

我當然了解跳蚤啦!別說人,我家的大黃貓都了解跳蚤。

貓身上要是長了跳蚤,它都知道恨,恨得牙癢癢,采用“以牙還牙”的方式進行戰鬥,把尖尖牙齒伸進黃毛裏邊去挨排兒細咬,篤篤篤,咬出響兒來。還用後腿兒使勁彈,啪啪啪,快節奏。

然後四腳支起來抖落毛,噗噗噗,妄圖憑借離心力的原理把跳蚤甩掉。每逢看到大黃貓的這一係列舉動,連我那最愛貓的女兒都不敢抱它了,而是趕緊衝一盆肥皂水加硼酸給貓咪洗澡。“您怎麼敢說我他媽的不了解跳蚤!”

敝人與艾雅士爭吵起來,“太瞧不起人啦!我他媽的堂堂中國作家,連跳蚤都不解嗎?那還能寫小說?真是豈有此理!”

我越嚷,他越笑,搖頭晃腦雙手亂擺,認定我是個跳蚤學科的門外漢。逼得我使出了“殺手鐧”--道出我與跳蚤的一段戰鬥經曆。

我住“牛棚”的時候,為了躲避跳蚤之夜襲,確曾挖空心思,發明創造,把全身脫得一絲不掛,鑽進一條撕開口的夾被裏去睡覺,用褲腰帶在脖頸上紮緊這隻睡袋口兒。清早一摸,請“牛棚”難友一瞧,脖子上還是被咬出了一圈兒緋紅的大疙瘩,而且連成了線,有如玫瑰色的寶石項練兒,甭花錢,就刺激了專政組長的革命警惕性,立刻召集“左派”們研究這是不是趙某人妄圖頑抗到底,自絕於人民的痕跡和罪證?是不是階級鬥爭的新動向?許多“打手”在我脖子上摸來摸去,恰似替我撓癢癢,憋不住笑,“哈哈,跳蚤!”

我怎麼不了解跳蚤哩!跟跳蚤打交道,你艾雅士的經曆比我更豐富麼?“解放”之後我被下放插隊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別的收獲不大,倒是常聽農民哥兒們罵瓜玩兒,如說“你小子是褲襠裏的跳蚤”,那就必定是個最討厭的壞小子。這罵詞兒實在生動又形象,一聽就可產生豐富的聯想,可以頓時起雞皮疙瘩,所以印象深刻,一直記到了今天,作為插隊的紀念品。

唉,跳蚤既然是如此可惡而且惡心巴拉的,艾雨秋先生,您研究什麼不好哇,幹嘛偏偏要研究它呢?憑這也能當博士?

我發問:“您不缺吃不缺穿,有文憑有職稱,有時間有科研經費,還有一隻可愛的鐵飯碗,研究什麼不行哩?原子彈、衛星、導彈,空對空、地對空、地對地、空對地,名堂多得很!要不然就研究電腦、程控、硬件、軟件……唔,我明白啦,您是不是為了研究跳蚤的生活習性和孵化過程,以便有的放矢,給它製造一種天敵,殺之於蟣子狀態?或者發明一種比666更毒的777毒藥,徹底滅絕可惡的跳蚤,以解除人類包括大黃貓和大灰鼠對於跳蚤之恐懼呢?”

他搖搖頭,直衝我笑,大概是笑我目光短淺,功利主義思想嚴重吧。

我一共問過他三五次,或者三五一十五次,或者按照上級規定“凡數字一律使用阿拉伯字碼書寫”的35次,他才被迫也用實用主義的方程式開導了我。

原來他主要是研究跳蚤的大腿。哈,您瞧,跳蚤是真正的世界跳高冠軍哩!朱建華跳二米三九,隻不過是自身高度的一倍半,就創下了世界紀錄。那麼,如果我們放棄人類的偏見,憑良心說話,跳蚤一蹦3尺高,是它自身的幾千倍呢?“您千萬別誤會,我絕沒有邀請跳蚤參加漢城奧運會的想法,也不是用人類與蚤類做比較。”他說,我隻是想,跳蚤的彈跳力為什麼這般強?這個動物世界的現象難道對人類就沒有一丁點兒啟發麼?

古巴女排的主攻手路易斯為啥跳得高?跳起來還能在空中停留那麼幾分之一秒,然後揮拳一擊,落地開花或日扣球如“釘地板”,連朗平和楊錫蘭雙人攔網都攔不住,害得中國的排球專家們夜以繼日去研究對策,可是為什麼不研究一下跳蚤呢?

聽他一席話,我略有所悟,沒承想艾雅士卻發了火:“說我研究跳蚤大腿,這還是泛泛之談,其實我隻研究它的膝關節!”

這是一種多麼光滑緊湊堅韌精密而又能承受巨力爆發力的天才結構啊!我真要相信上帝了,造物者是如何設計的?力學原理是否有重大突破?您們寫小說編戲劇的作家們不是專門愛講結構麼?如果我們各種機器的聯結點,什麼轉向結、球狀結、絞結、萬向結等等,都能夠從仿生學的知識領域裏得到某種啟迪,那該多好!飛機不是從鳥兒那裏受到啟示,潛艇不是從魚兒那裏學會沉浮的嗎?我們如果設計出一種跳蚤膝關節式的機器零件,那不是很有實用價值麼?如果協和醫院能製造出跳蚤式的人造膝關節,給殘疾人換上,讓他們比朱建華和路易斯還跳得高,那不是很有趣嗎?您這位功利主義者聽明白了吧!

聽明白啦,艾雨秋博士!我剛要告辭,他把門堵住,冷笑著繼續發火:“全世界的人口去年已經超過50億了,難道隻有我這麼一個傻瓜立誌終生研究跳蚤都不允許麼?一個,還嫌多了麼?還要卡掉我一半時間去陪你們打麻將嗎?或者再浪費四分之一的時間去走後門拉關係請評論家寫吹捧文章以達到獲獎的目的嗎?不是說宏觀控製、微觀搞活嘛。哈,50億分之一,是人類的微觀;跳蚤大腿上的一個膝關節,更是微觀裏的微觀,不用顯微鏡還看不見哩。為什麼不準我在這微微觀的小天地裏來一丁點兒自由自主我行我素?難道隻有我的研究成果幫助朱建華跳過了兩米五十的時候,你們才肯給我艾博士發獎金?要是朱建華永遠跳不過兩米五十又怎麼辦?那就說明我的研究毫無價值是不是?您說您聽明白啦,我可不敢相信。”

我自己還沒研究明白哩--人世間不明白的事比明白了的事兒多一萬倍!是不是?哈哈,跳蚤!

這是我拜訪的頭一位怪傑。有趣的是,艾博士也覺得我是個怪人--不理解不同情他終生研究跳蚤的誌願。

握別時,艾雨秋博士淒然一笑:“別說人類不了解跳蚤啦,就是你我同胞之間又相互了解多少呢?”

美神,蝴蝶教授羅春明

他從小就走遍大江南北,三山五嶽,最後鑽進雲南的熱帶雨林裏去捕蝶了。他製作了900多種中華蝴蝶標本,其中還有幾十個品種是人類初次認識的。為此,他浪費了大半輩子好時光,換來一個美妙的職稱:蝴蝶教授。

“您會捕蝶嗎?”蝴蝶教授正兒八經地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