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還不把魚釣光啦?”繆老師死心眼兒。
講了半天,兒了才把老子,“教育”明白。原來繆總經理的大卡車已裝配了帆布水箱,他要親自開車,帶上幾名男工,經常去外地各處魚塘尋摸著買魚--人家已經養大了的“成魚”,運回來放進翠湖的魚塘裏,再讓客人們釣著玩兒。這筆賬很簡單:買“成魚”3元左右一斤,釣出去的6元一斤。扣除損耗、運費、管理費、稅金等等,搞好了,每斤可獲純利2元左右。
“關鍵是得搞好了!”兒子繼續給老子上課,“每一個環節都可能出漏洞,砸鍋。先說買魚,得當場看魚、侃價兒、付現款。活魚呀,買的時候過一回秤,回來可就不能再過秤啦,一路上還得開快車,遇上路霸還得痛痛快快地放血--不能耽誤,眼皮都不眨一下,立馬送他幾條,所以我必須自己開車去。我走了,這邊呢?誰釣了多少魚,得過秤、收現款,各路神仙來了還得白送吧?這裏麵的活口可就多啦!爸,打虎全靠親兄弟,上陣還得父子兵。兒子我沒有分身術,這邊兒可就全靠您領導我那好吃懶做的太太啦!”
“我領導她?”
“當然啦,您是公公,她是兒媳婦嘛。不過,她也有優勢……”
“你把話說完。”
“她爸爸有優勢,這貸款……由她負責記賬,還債。”
“聽明白啦,還是她領導我。這樣才好。”
“兒子我可沒這意思!您別誤會。”
“沒誤會。當今的世道,都是年輕人領導年老的。這樣才好。”
不論怎麼說吧,繆老師還是答應了兒子的請求,搬到風景秀麗的翠湖文化公園裏來住下了。此事一來不能推托,二來呢,退休之後,閑得難受,現在扛上一杆秤,滿園子轉,秤魚,收錢,忙忙乎乎的,心理上倒也求得了某種平衡。
繆總經理除了開車買魚,不斷補充他的魚塘之外,就是廣結人緣,發起一次次的釣魚比賽和“名人休閑活動”。從前有句俗話,說新聞記者“無孔不入”,現在他的本領則是跟記者聯絡感情,再利用記者的活動能量,為翠湖拉生意。
此類生意的名目甚多,關鍵是靈活性,不妨搞點兒文字遊戲,融會貫通,別死心眼兒就行。
譬如,近年來報刊進入市場競爭,許多報紙便一窩蜂似的辦起了月末版、周末版,展開“周末大戰”--這信息便是被“聯絡”了“感情”的記者提供給繆總經理的。
“繆總,這‘周末大戰’的關鍵是抓稿子,抓熱門話題。”
“唔,什麼是熱門話題?請多多指教!”
“您沒看報?A歌星告了B歌星;曼哈頓的女人要告中國的男人:X先生也有婚前戀:W影星說她絕對沒拍裸照……”
“請您接茬兒往下指教,這熱門話題怎麼樣才能跟我的魚掛上鉤呢?”
“組織‘釣魚筆會’呀--這樣的熱門稿子總得有人寫吧?而且,這些熱門作家對那些‘吃喝筆會’、‘旅遊筆會’早已厭煩了,唯獨釣魚之興趣盎然,召之即來,來之能釣,釣完就走,走了也就欠下了‘文債’。文人臉皮兒嫩,不還債,何顏以對‘釣魚筆會’的組織者--‘周末大戰’的編輯部諸君呢?”
“謝啦!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願意跟任何編輯部聯合組織‘釣魚筆會’,我出魚,他出錢。而且,我想,那些熱門作家既然釣魚上了癮,恐怕隔三岔五就想再來一回吧?”
“沒錯兒,‘周末大戰’也是7天一回嘛!”
“好!這鉤兒就算掛上啦。明人不做暗事,您也得有第二職業呀--有償服務,我正式聘請您當托兒。”
記者大笑,“托兒,太難聽。就叫聯絡員吧!”
如此這般,“釣魚筆會”頻頻舉行。辦法也很簡單,報社編輯部拿來一張空白支票,往繆太太櫃台上一押,他們請來的熱門作家輕車熟路,無須招待,自己就會選擇釣位,甩竿兒靜坐。這種會議比那“文山會海”省事千百倍,誰都不用發文件、作報告,彼此心裏明白。正是,此時無言勝有言。
“筆會”結束時,繆老師掌秤約魚,隻記數不收錢,斤數報告兒媳婦,她也有文化呀,將此斤數乘以6,往那押櫃的空白支票金額欄裏填好,再往用途欄裏寫明“會議費”即可。當然,她還要開一張“會議費”的收據給報社。就算將來有人查賬,報社花兩千元在翠湖文化公園開了個筆會,不是比那“吃喝筆會”、“旅遊筆會”節儉得多嘛。
隻是繆老師對此頗有看法。明明是釣魚的開支,轉眼就變成了會議費,可我壓根兒就沒見著他們開會呀?
“可言哪,”繆老師私下裏對兒子說,“我當教師這麼多年,不說桃李滿天下,也有幾千學生吧,老師什麼時候教你們弄虛作假來著呢?”
兒子一笑,“爸,別說您教書幾十年,就是您上學念書的時候,學過市場經濟嗎?這不是弄虛作假,是融會貫通。您想想,不吃不喝,不送不拿,哪家報社召開組稿會,能把這些熱門作家全拘來呢?咳,現在連吃吃喝喝也不靈啦,送包送鍾也不稀罕啦,黃山廬山也都去過啦,唯獨這釣魚筆會還有號召力。”
“那你這就不是作家釣魚,而是魚釣作家!”
兒子大笑,“說得妙!您到底是語文教師呀。”
另有多種“名人休閑活動”,也是“魚釣名人”。繆老師繼續給兒子幫忙,扛著秤杆滿園轉,約魚,記數,向兒媳婦報數,看她填寫空白支票。久而久之,他對“名人”的概念產生了疑惑。原先在他心目中,名人者,就是那些著名的專家、學者、藝術家,可現在來釣魚的“名人”們,怎麼一個也不認得,那名字也聞所未聞呢?
“可言哪,”繆老師又向兒子討教了,“也許爸爸我孤陋寡聞,這一撥又一撥兒的,究竟哪幾位是名人呢?”
兒子一笑,“李小姐,張太太,王總,劉董事長,陳侃爺,孫陀爺,司馬倒兒爺,歐陽板兒爺,他們全是大大的名人啊!”
繆老師懵了,“我怎麼一位也沒聽說過呢,他們是怎麼出的名兒?”
“爸,這方麵您還真得學著點兒。就說方小姐吧,上個月她唱過一支歌兒,《妹妹你別往前走》,就有郝董事長拍出一筆錢來為她拉場子,雇人寫評論,半個月之內名聲大噪,平地升起一顆璀璨的新星!昨天,郝董事長撕張支票往您兒媳婦櫃台上一拍,遍請朋友們前來陪著方小姐釣魚,不看僧麵看佛麵,您說誰能不來呢?再說歐陽板兒爺吧,他原本是蹬平板三輪車的,這兩年發發發啦,那錢哪,吃不完穿不完,用他的話說,一人隻有一個肚皮,能吃多少呢?錢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所以他就到處捐款,修橋補路,建小學校,讚助電視劇,資助作家出書,還花錢雇人寫書,用他的名字出版……簡單結說一句話:花錢買名兒。他說呀,人越有名,買賣就越好做,越好做大買賣。前天,他請老幹部俱樂部的離退休幹部到咱這文化公園釣魚,休閑消夏,以表示對老幹部的尊敬和關懷,誰能說這不是一件好事兒呢?這消息第二天就見報,等於為他自己作廣告。您能說歐陽板兒爺不是名人?還有周太太,做房地產生意發了大財,昨天看見歐陽板兒爺這條消息,心裏不服,當時就給兒子我打電話,定了後天要請台灣一個旅遊觀光團來翠湖垂釣,叫我先把塘裏的魚餓3天,保證魚們見鉤兒就咬,讓客人們玩個痛快,回台灣去給她揚名!”
繆老師聽得暈頭脹腦,嘟嚷道:“這位周太太,她要幹嗎呢?”
“她要跟歐陽板兒爺鬥富!”
“什麼,鬥富?”繆老師感到吃驚。
“爸,這些人的心思我明白。”兒子誠懇地說,“他們跟我的歲數差不多,當年沒好好念書,有了錢也不會花。您就沒看見,小學校放學的時候,一溜一溜的小汽車等在校門口接孩子嗎?那也是鬥富,你開‘上海’,我開‘桑塔那’,你開‘奧迪’,我開‘皇冠’,寵得那些小皇帝、小公主連北京吉普車都不肯坐了。還有,在卡拉OK酒巴點歌兒,捧歌星,你出一百,我出兩百。在餐館兒請客,你叫10個菜,我偏叫20個,吃不完也讓它盤子摞得高高的。爸,您甭大驚小怪,我是說,與其讓這些沒文化的暴發戶在餐館酒巴鬥富,還不如把他們引誘到咱翠湖文化公園來鬥富呢。好賴咱這裏還沾點兒文化的邊兒呀。”
繆老師被他兒子“教育”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翠湖文化公園的生意果然越做越興隆。繆總經理經常開車去外地買魚,他必須保證自家塘魚的密度,才能更多地賺取公家和大款們的錢。
這天,繆總格外開心,跑來告訴父親,“爸,有件事兒我是先斬後奏啦--就是那位炒房地產的周太太,她聽說我二伯父和那麼多堂兄弟姐妹在台灣,就決定調我去給她當助手--兒子我要高升啦!”
繆老師又懵了,“她是什麼人?有權調你,給她當助手,還是高升?”
“爸,您啥也甭問啦。調就是調走,高升就是高升。我走了以後,翠湖這個總經理可就由您接班啦!還是我從前說過的話,這方麵您真得學習著點兒。”
繆老師無可推托,也不想推托。不過,他思前想後,徹夜無眠。我這個教師是怎麼啦?“文革”當中學生教訓我,紅衛兵、造反派教訓我,下鄉是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退休以後又是兒子培養教育我……老了老了還要當個總經理,主管釣魚工作,看起來,不學習兒子那一套,還真有點玩兒不轉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