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你當時在皇上跟前討賞翎子,說是沒有翎子,就回去見不得你妻小。你這假道學怕老婆,到底皇上沒有給你翎子,你如何回去的呢?據供:我當初在家時,曾向我妻子說過,要見皇上討翎子,所以我彼時不辭冒昧,就妄求恩典,原想得了翎子回家,可以誇耀。
後來皇上沒有賞我,我回到家裏,實在覺得害羞,難見妻子。這都是我假道學,怕老婆,是實。
"問:你女人平日妒悍,所以替你娶妾,也要娶這五十歲女人給你,知道這女人斷不肯嫁,他又得了不妒之名。總是你這假道學居常做慣這欺世盜名之事,你女人也學了你欺世盜名。你難道不知道麼?供:我女人要替我討妾,這五十歲李氏女子既已立誌不嫁,斷不肯做我的妾,我女人是明知的,所以借此要得不妒之名。總是我平日所做的事,俱係欺世盜名,所以我女人也學做此欺世盜名之事,難逃皇上洞鑒。"還有一件要緊事是銷毀和他有關的書。他的著述也真太多,計應"銷毀"者有書籍八十六種,石刻七種,都是著作;應"撤毀"者有書籍六種,都是古書,而有他的序跋。《小學大全》雖不過"疏輯",然而是在"銷毀"之列的。(12)但我所得的《小學大全》,卻是光緒二十二年開雕,二十五年刊竣,而"宣統丁巳"(實是中華民國六年)重校的遺老本,有張錫恭跋雲:"世風不古若矣,願讀是書者,有以轉移之。……"又有劉安濤跋雲:"晚近淩夷,益加甚焉,異言喧,顯與是書相悖,一唱百和,……馴致家與國均蒙其害,唐虞三代以來先聖先賢蒙以養正之遺意,掃地盡矣。剝極必複,天地之心見焉。……"為了文字獄,使士子不敢治史,尤不敢言近代事,但一麵卻也使昧於掌故,乾隆朝所竭力"銷毀"的書,雖遺老也不複明白,不到一百三十年,又從新奉為寶典了。這莫非也是"剝極必複"(13)麼?恐怕是遺老們的乾隆皇帝所不及料的罷。
但是,清的康熙,雍正和乾隆三個,尤其是後兩個皇帝,對於"文藝政策"或說得較大一點的"文化統治"(14),卻真盡了很大的努力的。文字獄不過是消極的一方麵,積極的一麵,則如欽定四庫全書(15),於漢人的著作,無不加以取舍,所取的書,凡有涉及金元之處者,又大抵加以修改,作為定本。此外,對於"七經","二十四史",《通鑒》,(16)文士的詩文,和尚的語錄,也都不肯放過,不是鑒定,便是評選,文苑中實在沒有不被蹂躪的處所了。而且他們是深通漢文的異族的君主,以勝者的看法,來批評被征服的漢族的文化和人情,也鄙夷,但也恐懼,有苛論,但也有確評,文字獄隻是由此而來的辣手的一種,那成果,由滿洲這方麵言,是的確不能說它沒有效的。
現在這影響好像是淡下去了,遺老們的重刻《小學大全》,就是一個證據,但也可見被愚弄了的性靈,又終於並不清醒過來。近來明人小品,清代禁書,市價之高,絕非窮讀書人所敢窺覗,但《東華錄》,《禦批通鑒輯覽》,《上諭八旗》,《雍正朱批諭旨》(17)……等,卻好像無人過問,其低廉為別的一切大部書所不及。倘有有心人加以收集,一一鉤稽,將其中的關於駕馭漢人,批評文化,利用文藝之處,分別排比,輯成一書,我想,我們不但可以看見那策略的博大和惡辣,並且還能夠明白我們怎樣受異族主子的馴擾,以及遺留至今的奴性的由來的罷。
自然,這決不及賞玩性靈文字(18)的有趣,然而借此知道一點演成了現在的所謂性靈的曆史,卻也十分有益的。
七月十日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八月五日《新語林》半月刊第三期,署名杜德機。
(2)清朝禁書清政府為實行文化統治,在編纂《四庫全書》時,將認為內容"悖謬"和有"違礙字句"的書,都分別"銷毀"和"撤毀"(即"全毀"和"抽毀")。"禁書"即指這些應毀的書;關於禁書的目錄,後來有《全毀抽毀書目》、《禁書總目》、《違礙書目》等數種(都收在清代姚覲元輯《咫進齋叢書》中)。
(3)尹會一(1691-1748)字元孚,清代道學家,官至吏部侍郎。著有闡釋程、朱理學的書數種和《賢母年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