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地,我發現他有一個嚴重的問題。他不善於,或是從來不會對旁人說謝謝,當然,包括我在內。偶爾,他接過叔叔阿姨們給的零花錢,一聲不響地欲走,我便生氣了,拉長了臉,厲聲問道:“還有什麼沒說!”他才悻悻地站住,愣上半天,在一片尷尬中艱難地擠住“謝謝”這兩個字。
後來,他知道接受別人的寵愛,受別人的幫助得說謝謝,索性就再不去接他們給的錢。倔強傲慢的性格像一枚堅實的種子,深深地紮在他的內心深處,就等某日陽光雨露,瘋長成為參天大樹。可讓人懼怕的是,這並非一枚對人生有益的種子。
我領著他,帶上紙筆,穿街過市,至郊外的荷塘采風。顯然,與我一般愛花的他,還未窺其全貌便被驚呆了。他瞪大了雙眼,站於空曠的山路中,看著萬千翠葉在清風中搖曳層疊,亂紅鼓動,香吹醉麵。
傍晚歸來,我令他在文中將今日的觀花感受一一寫出。他欣喜若狂,還未將文尾思理周全,便急急交至我的手中。我將他的文章放下,說待花期結束再逐一評點。他上前依在我懷裏,驚疑地問:“媽,你以後真的還會帶我去嗎?”
接下來的幾次觀花,他的興致隨時光銳減,全然沒有了初始的熱情。這一切,皆在我的意料之中。歸來時,所寫之文也越來越短,越來越無趣。不難看出,他已不想再為這些千篇一律的青紅多費筆墨。
臨至秋末,塘中荷花已萎謝殆盡,獨留一些殘碎的形如青苔的雜物漂浮在清澈的水麵上。他看著此情此景,陷入一片茫然。的確,與先前的華麗清雅相比,它們太過於卑微,甚至,沒人會相信,這便是它們的最終結局。
對岸,一位年過半百的中年男子,身著連衣皮褲,摸索著下塘去了。他一步步向前挪動,探出雙手,將漂浮在水麵上的殘葉拉斷扯開,抱藕上岸。
深秋的餘暉像一層塗抹不掉的金漆,鍍滿了山野河塘。在一片光芒之中,他繼續俯身勞作。偶爾,踩至水深的地方,他會身形搖晃,一個踉蹌。冰涼的河塘水像頑皮的孩子,找準了這個空子,朝著他敞露的胸膛後背,翻卷著急急湧去。
雖站於涼水之中,但仍未曾阻擋住他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我的孩子,就與我一同遠遠地站在河塘這頭兒,看著他默默勞作。
那夜,他第一次給了我一篇名為《荷花之美》的文章。文中,深切地剖析了花香花美的緣故。他說,每一朵花上晶瑩的露珠,都是勞動者流淌下的辛勤汗水。
孩子,你便是一朵我們辛勤培育的花朵。我曾想問,難道你不曾看到,那麼多人在為你心甘情願地流淚流汗?慶幸,這個問題,你已用事實向我作出回答。
對於那些真愛你的人,幫助過你的人,你的謝謝已經毫不吝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