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會討好他。好罷,我就讓你,我並不希罕他,”她在心裏罵道。她輕輕地冷笑一聲,就慢步走到右側窗前,隔著玻璃窗看街景。
夜相當冷。寒氣涼涼地摸她的臉。下麵是一片黑。隻有寥寥幾盞燈光。原來她這所樓房是一個界線,樓房外算是另一區域,那一區今天停電。她打了一個冷噤,又聳了聳肩。“為什麼總是停電?”她煩躁地小聲自語。沒有人理她。在這個屋子裏她是不被人重視的!她的孤獨使她自己害怕。她又轉過身來迎著電燈光。電燈光就跟病人的眼睛一樣,它也不能給她的心添一點溫暖。她把眼光移向病床。他閉著眼張著嘴重重地在吐氣。他似乎一點鍾一點鍾地瘦下去。“他也實在可憐,”她想道。母親已經出去了。她走到病床前把棉被輕輕拉了一下。他忽然睜開眼睛來看她,他定睛望著她,好象不認識她似的。她的心猛然跳了一下。她接著溫和地解釋道:“你的鋪蓋快掉下地了,我給你拉上來。”
“是嗎?”他說,接著又問:“媽睡了?你不休息?”
“還早,”她答道。“你好好睡罷。”
“我正說不睡,怎麼又睡著了?”他微笑說。“我有話對你說。明天是你生日……”
“連我自己都忘了,你還提它做什麼!”她溫柔地插嘴說。
“這是一千六百元,請你替我去定一個四磅蛋糕,明天要的。我不敢麻煩媽,隻好請你自己去定,很對不起你……”他顫抖地伸出手來,手中有一卷舊鈔票。
“我哪裏還有心腸過生日?不要買罷,”她感激地說,差一點流下淚來。
“你要去定啊……一定要替我定啊……我自己不敢出去……隻好麻煩你……你把錢拿著……”他斷斷續續地說。
有人在叩門。她想:“難道又是他差人送信來?”這個“他”是指陳主任。她隨口說了一句:“請進來。”
出乎她的意外,進來的是一個禿頭的老頭子,他公司裏的同事鍾老。“好,我真謝謝你,”她小聲說,就把鈔票收下了。
“汪兄,怎麼啦?睡了嗎?”鍾老一進門就大聲說。又向著她說:“大嫂好。”
“鍾先生,請坐,”她連忙招呼道。
“鍾老,怎麼你跑來了?我的病不要緊,就會好的。對不起,讓你跑一趟。我今天早晨剛起來,正要去上班,忽然頭暈得很,便又睡下了,一直睡到現在,”他抱歉地說,勉強坐了起來。
“你睡,你睡,我坐坐就走的,”鍾老走到床前,一麵說話,一麵做出要他躺下的手勢。
“不要緊,我就在床上坐坐,我不想睡。你看我衣服都沒有脫,”他坐在床上說。
“看受涼啊,你還是躺下罷。你躺下我們談,也是一樣,”鍾老和藹地說。
“鍾先生,請坐罷。請吃茶啊,”她倒了一杯茶放在方桌上,一麵對鍾老說。
“謝謝,大嫂,”鍾老客氣地帶笑說,就在一個凳子上坐了。
“剛才看見晚報,六寨也克服了,這倒是個好消息啊,”鍾老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是,”他說,幹咳了四五聲。“那麼公司不會搬家了,”他感到一點安慰地說。
“當然不會搬了。搬蘭州不過是一句話,現在用不著逃難了,”鍾老說。
“那麼請你明天替我請一天假。我想再休息一天就上班,免得多扣薪水,”他說。
“你用不著後天就去,你可以在家裏多休息幾天。公司裏校對的工作對你身體不相宜。還是身體要緊,”鍾老慢吞吞地勸他道。
“不過我們周主任和吳科長的脾氣你是知道的。要吃他們這碗飯,就隻好忍點氣。”他說著,皺了兩次眉頭。鍾老正要開口,他忽然問道:“昨天我走後你沒有聽見他們講起我什麼事罷?”
“我在樓下辦公,怎麼聽得見呢?”鍾老答道。“不過——”鍾老從懷裏掏出一卷鈔票,又站起來,走到床前,把鈔票放在病人的枕頭旁邊。“這裏一萬零五百塊,是你一個半月的薪水,周主任要我給你送來。”
“一個半月的薪水,他要你給我送來?為什麼?”他驚問道。停了片刻,他忽然大聲說:“是不是他要裁掉我?”
“他說……他說,”鍾老結結巴巴地說,紅著臉講不下去了。
“我做了什麼錯事呢?他不能無緣無故就趕走我,”他憤慨地說。他覺得自己的血往上直衝,整個頭都在發燒。左胸一股一股地痛,他開始喘氣。“我在公司裏一天規規矩矩地辦公,一句話也不敢說。我已經忍無可忍了,我什麼氣都忍受下去,我簡直——”
“老汪,你不要生氣,他不是趕走你……他說……你身體不好……一定有T。B。“注釋1”。他要我勸你休息半年再說,”鍾老鼓起勇氣說出來。“這自然是他的武斷,據我看你不見得就有肺病。你不過營養差一點,平日人也太累,休息個把月就會好的。不過周主任,他不這樣想,他要你多休息。他說送你兩個月薪水,你支了半個月,所以這裏隻有一個半月的錢。也好,你索性多休息幾天,身體養好了,另外找個事,反倒痛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