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埋下頭不作聲。
“真豈有此理!給他們做了兩年牛馬,病倒了就一腳踢開,”妻氣憤地插嘴說。“宣,鍾先生的話不錯,等你病好了,另外找個比較痛快的事。”
“現在找事也不容易,”他抬起頭說。
“我可以托人設法,我不信連你現在這樣的事也找不到,”妻說。他不再說話。
“大嫂的意思不錯。其實我們公司,那種官而商商而官的組織是弄不好的,汪兄丟了這裏的事並不可惜,”鍾老接嘴說。
“他人太老好,在外麵做事容易吃虧。這兩年要不是靠鍾先生關照,恐怕早就站不住了,”妻說。
“大嫂太客氣了。我哪裏說得上關照,一點忙也沒有幫到,實在對不起汪兄,”鍾老帶笑地說,臉上微微露出了歉意。“不過我跟汪兄平日談得攏,我很敬佩汪兄的為人。公司裏都知道我跟汪兄熟,所以周主任要我來辦這個差使,”鍾老接著又解釋道。
“我知道,我們明白鍾先生的意思。既然周主任有這樣的表示,文宣就遵命辭職罷,”妻也帶笑說(她的笑容看得出是很勉強的)。她馬上又向著她的丈夫問道:“是不是這樣,宣?”
“是,是,”他含含糊糊地應道。
“大嫂這個意思很不錯,”鍾老稱讚道。“公司既然沒有前途,也值不得留戀。請汪兄好好保養身體,身體好了,另外找事也不難……”他又談了幾句閑話,忽然立起來客氣地說:“我不打擾你們了。我改天再來。汪兄,你好好養病罷。在這個時代還是身體寶貴啊。”
“鍾老,再坐一會兒,我們很閑,”他挽留道。妻覺得他替她說了話。來一個客人,至少給這個屋子添一點變化,一點熱,一點生氣。
“不坐了,改天再來暢談,”鍾老帶笑地告辭道。“我還有別的事,”他加上這句解釋。
“那麼我不送你了,走好啊,”他失望地說。
“不要送,我以後會常來的,”鍾老客氣地回答,一麵朝房門走去。
“我送鍾先生,”她說。
“大嫂,不敢當,請留步罷,”鍾老說,他已經走到房門口了。
“外麵黑得很,我送鍾先生出去,”她說。她打著手電把客人送到樓梯口,就站在那裏用手電光照著鍾老走下樓去,她一麵叮囑:“走好啊,走好啊。”
“看得見,大嫂,請回去罷,”鍾老在下麵客氣地說。她懶洋洋地轉過身,打算回屋去。忽然聽見鍾老的聲音在跟別人講話。
“她回來了,”她想道,這個“她”自然是指他的母親。她馬上起了一種不愉快的感覺,便急急走回房去。
“他走啦?”他問道。這是不必問也不必回答的問話,他顯然是為了排遣寂寞才說的。他已經躺下去了。
“走了,”她沒精打彩地答道。屋子裏沒有一點熱氣。永遠是那種病態的黃色的電燈光,和那幾樣破舊的家具。他永遠帶著不死不活的樣子。她受不了!她覺得自己還是一個活人。她渴望看見一個活人。
“這筆錢你替我收起來,”他苦笑地說。“這是我賣命的錢啊。”
她應了一聲。後一句話聲音更低,沒有被她聽見。她似乎要走到床前去。但是她忽然又退後一步,溫和地說:“你交給媽罷,免得她不高興。”
他輕輕地歎一口氣,也不再說什麼。在外麵廊上已經響著母親的腳步聲,接著那個老婦人走進來了。
“媽,你到哪兒去了?”他親切地問道。他的聲音在這間陰暗寒冷的屋子裏寂寞地顫抖著。
“我到張伯情那兒去了一趟。我不放心,我問他究竟你的病怎樣。他說不要緊,並不是肺癆,吃幾付藥,就會好的,”母親溫和地說,但是她的聲音裏卻露出了一點焦慮。
“是,不要緊,我也知道不要緊,”他感激地答道。“你何必還要出去。外麵一定很冷。你一天也夠累了。你簡直是在做我們的老媽子,我真對不起你啊。”他的眼淚流出來了。
“你好好養病罷,不要管這些閑事。我這些年已經做慣老媽子了。我沒有她那樣的好命,”母親答道。說了最後一句,她感到一陣痛快,她不自覺地瞥了樹生一眼。
樹生正立在方桌前聽他們母子談話。她仿佛又挨了一記意外的耳光,她在心裏叫了一聲:“哎呀!”她回看了他母親一眼。但是母親已經走到病人的床前去了,現在還在說:“不過張伯情說,這個地方冬天的霧對你身體實在不相宜,他勸我們搬個地方。”
“搬地方……我們朝哪裏搬?我們哪裏還有錢搬家?”他歎息道。
永遠是這一類刺耳的話。生命就這樣平平淡淡一點一滴地消耗。樹生的忍耐力到了最高限度了。她並沒有犯罪,為什麼應該受罰?這裏不就是使生命憔悴的監牢?她應該飛,她必須飛,趁她還有著翅膀的時候。為什麼她不應該走呢?她和他們中間再沒有共同點了,她不能陪著他們犧牲。她要救出她自己。
母親還在那裏講話,聲音象箭似地朝著她的心射過來。“你射來罷,我不怕,我不屑於跟你爭……”她自負地想道。她的心突然暖和起來了。
“注釋1”T。B。(英文)肺結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