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我怕他會染到我的病。他最好跟我隔開,他年紀太輕,容易傳染到病,”他用低沉的聲音說。
“好罷,就依你,”母親簡短地說;她心裏難過,臉上卻裝出平靜的樣子。她走開了。剛走到右麵窗前,她又轉回到他的身邊。她慈愛地望著他:“你寬心點,不要太想你的病。你究竟還年輕,不要總苦你自己。”
他略略仰起頭看母親,然後點頭說:“我知道,你放心。”
“這種生活,我過得了。我是個不中用的老太婆了。對你,實在太殘酷,你不該過這種日子。”過了一會兒,她忽然抑製不住感情的奔騰,便說了以上的話。
“媽,不要緊,我想我們總可以拖下去,拖到抗戰勝利的一天你就好了,”他反而用話去安慰母親,他說“你”,不用“我們”,隻因為他害怕,不,他相信,自己多半拖不到那一天。
“我怕我等不到那一天了,看起來也很渺茫,”母親感慨地說;“我今天碰到二樓一位先生,他說今年就會勝利。固然今年才開頭,還有十二個月,不過我們拿什麼來勝利,我實在不明白!”
“你老人家也想得太多了,現在橫順日本人打不過來,我們能夠拖下去,大家就滿意了,”他苦笑說。
“是啊,就是這樣。前些時日本人要打到貴陽來了,大家慌張得不得了。現在日本人退了,又沒有事了,那班有錢人還是有吃有穿,做官的,做大生意的還是照樣神氣。不說別人,就說她那位陳主任,陳經理罷……”母親又說。
“他們也是在拖啊,”他苦笑地說。
“那麼拖到勝利一定還是他們享福,”母親不平地說。
“當然羅,這還用得著說,”他痛苦地答道。
母親不再說話,她默默地望著他。他也常常掉過眼光看她。兩個人都有一種把話說盡了似的感覺。屋子顯得特別大(其實這是一個不怎麼大的房間),特別冷(雖然有陽光射進來,陽光卻是多麼地微弱)。時間好象停滯了似的。兩個人沒精打彩地坐著:他坐在藤椅上,背向著書桌,兩隻手插在袖筒裏,頭漸漸地變重,身子漸漸地往下沉;母親一隻手支著臉頰,肘拐壓在方桌上,她覺得無聊地常常眨眼睛。一隻大老鼠悠然自得地在他們的麵前跑來跑去,他們也不想把牠趕開。
房間裏漸漸地陰暗,他們的心境也似乎變得更陰暗了。他們覺得寒氣從鞋底沿著腿慢慢地爬了上來。
“我去煮飯,”母親說,懶洋洋地站起來。
“還早,等一會兒罷,”他哀求般地說。
母親又默默地坐下,想不出什麼話來說。過了一陣,房間快黑盡了。她又站起來:“現在不早了,我去煮飯。”
他也站起來。“我去給你幫忙,”他說。
“你不要動,我一個人做得過來,”她阻止道。
“動一動也好一點,一個人坐著更難過,”他說,便跟著母親一起出去了。
他們弄好一頓簡單的晚飯,單調地吃著。兩個人都吃得不多。吃過飯,收拾了碗筷以後,兩個人又坐在原處,沒有活氣地談幾句話,於是又有了說盡了話似的感覺。看看表(母親的表),七點鍾,似乎很早。他們捱著時刻,終於捱到了八點半,母親回到自己的小屋,他上床睡覺。
這不是他某一天的生活,整個冬天他都是這樣地過日子。不同的是有時停電,他們睡得更早;有時母親在燈下補衣服;有時母親對他講一兩段已經講過幾十遍的老故事;有時小宣回家住一夜,給屋子添一點熱氣(那個不愛講話、不愛笑的“小書呆子”又能夠添多少熱氣呢!);有時他身體較好;有時他精神很壞。
“我除了吃,睡,病,還能夠做什麼?”他常常這樣地問自己。永遠得不到一個回答。他帶著絕望的苦笑撇開了這個問題。有一次他似乎得到回答了,那個可怕的字(死)使他的脊梁上起了寒栗,使他渾身發抖,使他仿佛看見自己肉體腐爛,蛆蟲爬滿全身。這以後,他好些天不敢胡思亂想。
母親不能夠安慰他,這是他的一個秘密。妻更不能給他安慰,雖然她照常寫短信來(一個星期至少一封)。她永遠是那樣地忙,她沒有一個時刻不為他的身體擔心,她每封信都問候他的母親,可是她並不曾照他的要求直接給母親寫一封信。從這一件事,從她的“忙”,從來信的“短”,他感覺到她跟他離得更遠了。他從不對母親說起妻的什麼,可是他常常暗暗地計算他跟妻中間相距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