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向著秦真一揖,沉聲道:“秦公子,咱們又見麵了!”
阿萱避無可避,一躍而出,身子斜斜一擋,恰好攔在秦真麵前。月光如水,她嫣然一笑,晶瑩的兩排貝齒也熠熠生光:“珍珍乖女兒,咱們可又見麵了!”
秦真與她剛一照麵,“啊”地失聲大叫,身子晃了一晃,幾乎沒軟倒下去。臉上神情頃刻間也僵在那裏,目光呆滯,口唇微張,說不出是悲是喜,是樂是憂。好端端一個跳脫風流的兒郎,竟然化作了一個張口結舌的泥胎木雕。
戚文秀一見阿萱,卻是如逢救星,他身中毒藥已經延伸到腰部,半個身子麻木不仁,心中恐懼逾甚,連聲叫道:“謝姑娘!謝教主!好公主!姑奶奶!求求你讓秦公子大發慈悲,賜我兄弟解藥!從此天上地下、水裏火裏,隻要您吩咐一聲……”
屈畹蘭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來轉去,卻是不明白為何這二人見了這位年輕的謝教主,竟會如此失態。更不明白這位秦公子到了謝教主的口中,竟會變成珍珍乖女兒的稱呼。
阿萱見秦真猶自呆呆地站在那裏,心中好笑,伸手在他頭上一拍,嗔道:“你這小子又到處害人,快拿藥來!”眾人都吃了一驚,不知她為何如此大膽,竟不顧秦真毒手之名,又不顧男女之別。
這一拍之下,卻仿佛是觸動了木偶的機關,秦真醒悟過來,臉上神情頓時活泛,他摸了摸頭頂,往後退入屋中,苦笑道:“你還是那樣凶。做了教主的人了,一點也不注意風儀……”
啪!一語未了,頭上又著一下。阿萱跟著進來,瞪眼道:“你既知我是教主,難道不知這長青門也是女夷教下一脈麼?難道不知長青門前任門主是我的母親麼?居然這麼對待我教中弟子,你想死想活?”
“呸!”阿萱踢他一腳,秦真哀嚎一聲,極為誇張地撫其痛處。
秦真結巴道:“那……那……你你你……”
阿萱見他幾乎接不上氣來,不耐煩地搶先打斷道:“我為什麼來歸州是吧?咦,南唐遺孤德毓公主送母骨殖返鄉,”她想起張謙,心中一酸,語氣中不由多了幾分嘲諷:“你們宋人心裏最是清楚呀!殿前司的張謙張大人,不是跟著我一起來的麼?”
秦真又失聲呼道:“張大人?怪不得侍衛司的人說遇上了張大人,這個張大人原來就是張謙?”他想了想,失笑道:“我和張謙,居然都成了宋人的官兒,有趣!有趣!”
阿萱看了看豎著耳朵傾聽的戚文秀,眸光重又落到秦真臉上。二人目光相接,仿佛有異光微微一閃,阿萱點了點頭,道:“給他藥吧。”
秦真長歎一聲,從懷中拿出隻小瓷瓶,拋到戚文秀身上,道:“黑丸你服,白丸給你兄弟。放了人家姑娘罷!”
戚文秀忙不迭地丟開屈畹蘭,手中旋羅刀也落在地上,一把抓住那隻小瓷瓶,慌忙服藥不提。
屈虎上前拉起女兒,雖不開言,但眼中滿是心痛。屈畹蘭偷偷拾起那隻旋羅刀,藏在衣襟之下。她沉默不語,偷眼看了看秦真。
忽聽門外腳步聲響,火光閃動,有人高聲笑道:“戚氏兄弟,秦老弟!你們也當真不講交情,竟想著要來吃獨食麼?”
秦真臉色一變,撲地一聲吹滅了先前屈畹蘭點在一旁的鬆油折子,失聲道:“是侍衛司的人!”屋裏光線頓時暗了下來。
屈虎也是臉色大變,旋風般地回過身去,砰砰數聲,已將唯一的一門一窗盡數閂閉。砰砰數聲,門板已被人從外狠力撞擊,屈虎與秦真一邊一個,守在門前,死死抵住。戚文秀卻是大喜,他此時已將藥丸給自己與弟弟服下,身上麻酸之感漸減,不由得直起身子叫道:“是賀老弟麼?我們兄弟是來追秦真的,卻著了他的道兒!你們快些攻進來,這屋裏隻有……”
一語未了,“撲”地一聲,從他口中竟然噴出一蓬黑血,灑落地上!幾乎與此同時,他身子晃了兩晃,倒地不動,顯然已經斷氣!而他的弟弟戚文雅,身子也是猛烈地彈了一彈,也僵臥不動。
此時諸人眼睛已適應了暗光,勉強看得清屋內情形。屈畹蘭嚇得“啊”地一聲,叫出聲來,身子不由得往阿萱身邊縮了過去。
阿萱陡然醒悟,苦笑道:“你這小子死性不改!”
奪奪奪!忽有數箭釘在門板之上,箭身直貫板身,竟露出半截箭頭箭杆來!秦真嚇了一跳,再不敢以手頂住門板,想了一想,反手摸黑從旁邊雜物架上拖下一截木頭,足有橫梁粗細,顯然是被廢棄的梁木。他反轉木頭,在地上猛力一頓,頓時撞出一個淺坑來。秦真手腳麻利,頃刻間便將木頭一頭頂在坑中,一頭頂在閂木之上。兩處著力,那門雖被撞得山響,卻終究不易撞開。
屈虎看在眼裏,暗暗點頭。秦真取一根較細的長木,頂在窗扇之上。頂端卻係上一根草繩,另一端繞過屋頂梁木,垂下部分係於一扇石磨孔中。三人見他手法巧妙,連纏帶繞,也隻片刻間便已做好。秦真這才拍拍手,笑道:“這兩道機關雖然粗陋,但也稍可擋上一擋。”
阿萱瞥了一眼戚氏兄弟的屍身,嗔道:“你這小子!先前給他們下的隻怕不是毒藥,而是麻藥,後來給的隻怕也不是解藥,倒是奪命的毒藥罷?”
屈畹蘭驚詫地抬起頭來,眼睛一霎不霎地望著秦真。秦真滿不在乎地笑了一聲,說:“你以前跟我講過,用藥之人,萬事都要留有餘地。用藥不可用毒,更不可用劇毒。”阿萱點頭道:“不錯,如果萬一釀成大錯,救無可救。”秦真手腕一揮,一柄旋羅刀激射向上,竟然破瓦而出,但聽屋頂一聲慘叫,骨碌有聲,卻是偷襲之人滾下屋去。
屈畹蘭忍不住道:“那你最後為何又要殺了他們?”秦真笑了笑,並不答言。屈畹蘭見他不理,忍不住一時氣結,眼中淚珠滾動,阿萱瞧著好生不忍,答道:“恐怕是那時他已發現了追兵。”屈虎沉聲道:“追兵在外,內有隱憂。情況迫急,不得不殺,況且這二人也不是什麼良善之輩,死不足惜。隻是……”
屈畹蘭脫口而出:“隻是你爽快殺他倒也罷了,還騙得他歡天喜地服下那毒藥,你的心當真比毒藥還毒!”秦真置若罔聞,連頭都不曾向她轉過來。屈畹蘭說出這句話後,本是有點後悔,但見他對自己冷淡的模樣,想必先前那般濃情蜜意都是假的了,又暗暗咬牙痛恨,叫道:“你不愛聽麼?我可就偏要說!毒手秦真!嘿,我現在終於知道你以前對我說的話都是假的!你還口口聲聲對我說什麼你記得一個唯一對你好的女子,如果時光倒流,你願意用……”
秦真終於掉過頭來,卻隻是淡淡一笑,打斷了她的話語,說道:“我秦真毒手無情,天下知名。”
刷!阿萱長劍出鞘,劃出一道絢麗劍光,和身直奔屋頂而去!
她心中隱隱一痛,忖道:“畹蘭這丫頭,初見時聽她說話,倒也大氣拙樸。此時知道自己受了秦真的騙,卻也會出口傷人。唉,天上的明月有時圓滿,有時殘缺。便是滿月,也不是一團光明,大人們哄著說那月上的黑影是月宮裏的桂樹,卻不知這是滿月心中的陰暗。人心如月,誰的心中沒有光明,誰的心中又沒有黑暗呢?”
躍向屋頂的那一刹那,彎月的光輝灑滿全身。
砰!劍光絞處,碎瓦紛飛,屋上又有兩人應聲而倒,從瓦麵上滾落下去。屋頂破出一個不規則的大洞,清朗的月光灑進屋來。秦真輪廓分明的臉龐映在月色之中,半明半暗。那暗的極深,明的卻清瑩動人。
我秦真毒手無情,天下知名。
這兩句話如此熟悉,當初南唐的百尺樓中,那個被眾人圍攻之下的冷漠男子,也同樣緩緩吐出這樣的言語。有誰知在那樣的陰狠驕傲的外表下,隱藏的卻是一個如此痛苦的靈魂?
屈畹蘭住口不言,卻開始輕輕地啜泣。阿萱歎了一口氣,輕聲道:“屈姑娘,他先前騙你,確是他的不對。但他殺戚氏兄弟,為的卻是我們。”
但聽門外有人朗聲長笑,聲如洪鍾,隻震得屋內眾人耳邊嗡嗡作響。秦真後住耳朵,苦笑一聲,道:“大力神王一到,隻怕我這小小機關阻他不住了!”
屈虎失聲道:“大力神王?莫非是趙河陽的二弟子王與哲麼?此次他也一同前來?”
趙河陽、師延陀、淩飛豔並稱當世三大高手,師延陀、淩飛豔之能,阿萱尚聞十之六七。唯有這趙河陽,阿萱隻是見過他的徒孫陳軻。陳軻為趙河陽大弟子費陽武之徒,武功已相當了解,更遑論這嫡傳的弟子王與哲了。
屈虎突然拔出劍來,直指秦真,低喝道:“你們這許多人來我們歸州,究竟是何居心?”阿萱張了張口,也不出聲。
劍尖晃眼,秦真卻無所謂地笑笑,偏了偏腦袋,道:“居心?嗬嗬,屈前輩,南唐餘脈李天衡逃到了歸州,正是托庇於你們長青門。大宋的侍衛司追了過來,你說會是什麼居心?”
屈虎變色道:“你說的什麼,我全不明白!我們長青門是歸州人,跟南唐皇室能有什麼糾葛?”
秦真搖了搖頭,道:“我也正是奇怪呢,不過能不能稍後再說,那個……”
一語未了,忽聞砰地一聲悶響,卻是屋外有人一掌擊到門上。阿萱脫口叫道:“糟糕!”那一掌自外擊到門上,原也聲勢平平,偏是厚有兩指的門扇如受四麵八方無形散力夾擊一般,發出細微的木質纖維崩裂之聲,刹那間裂出無數道細縫,並向四麵八方擴散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