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人心常如天邊月(3 / 3)

說到這裏,聲音已有些哽咽,忍不住抬袖抹了一把淚花。

秦真也不由得悚然動容,喃喃道:“謝蕙娘……名動天下的謝蕙娘,竟然是這樣重情重義的女子……難怪會有這樣的女兒……”

屈畹蘭猛地抬起頭來,眼神異樣地望了他一眼。

屈虎眼眶仍是微濕,哽咽道:“直到有一天……從那天後,她突然變了一個人似的,常修煉打坐,也肯進些飯食。她原本內功深厚,這樣將息調養,身子竟然漸漸好了起來。我瞧在眼裏,心裏也十分高興。再一次秘密見她時,她突然跟我說,她有幾件事交待給我,然後就要離開長青門,離開歸州,恐怕隻有死後,才能回歸故裏。”

屈畹蘭奇道:“爹爹,這是為什麼呀?她離鄉背井後,去了哪裏?”

屈虎頹然坐落石凳之上,低聲道:“第二日我再來石室之時,她已經不知去向。從那時起,我便再也沒有見過小姐。後來我也到外地謀生,直到……直到端午那日,在龍舟上再次見著姑娘,才打聽到小姐當日的去向。現在姑娘抱著她的骨殖,終於返回歸州……姑娘啊!”這粗壯的中年漢子終於抱頭痛哭起來,大顆大顆的淚珠落了下來,頃刻間將石板地麵打濕了一片:“屈虎十幾年來,一直四處找尋小姐,怎麼也沒有想到今日終於重逢,竟然卻是她的……她的……在柑橘林中一看到姑娘你和流珠,我就什麼都明白了!小姐!苦命的小姐啊!”

阿萱的眼淚也掉了下來,不知為何,心中卻突然浮起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仿佛是在一團亂麻之中,隱約雜夾有幾條絢麗的絲線,待要將那些絲線揀來編成一個故事,卻又總是不得其法。

秦真卻突然在她身邊輕輕“噫”了一聲,低聲道:“你母親那時萬念俱灰,自己不肯進食,你卻是交給誰在照看?”

阿萱心中一動,那種奇怪的感覺更濃重了一些。她望向那捂臉痛哭不已的屈虎,期期艾艾地問道:“那……我……我呢?那時候的我呢?幺姑也燒死在大火之中的麼?還有一個孩子……我記得我在南唐百尺樓中,李……李國主曾說在火場廢墟之中,有一個女子和嬰兒的屍骨……那個嬰兒是誰?是幺姑的孩子麼?還是我的……我的攣生……”

屈虎猛地抬起頭來,眼眶中滿是哭後的血絲。他凝視阿萱半晌,突然站起身來,向秦真說道:“秦公子,現在你總算明白,這石室隻是小姐暫時棲身之所,根本沒有什麼秘藏的財寶罷?”屈畹蘭叫道:“他是想謀求謝門主留下來的武功秘笈!”

屈虎抹了一把眼淚,冷笑道:“武功秘笈?她後來去了盛澤,縱有武功秘笈,難道不將其隨身帶走?”

秦真灑然一笑,道:“我謀此物,原不應該。不過自有我的道理,無愧於內心便罷。”

阿萱心亂如麻,不由得問道:“你們侍衛司是皇帝近臣,怎麼此次會前來歸州?”

秦真坦然道:“南唐覆亡,宗室盡入汴京,唯有第八子逃脫。我們是得到訊息,聽說林任道攜李煜第八子天衡在此出現,故星夜趕來捕拿的。”他桀然一笑,向著屈虎道:“如今歸州郡已歸大宋疆土,我勸你還是趕緊讓他們離開此地。侍衛司的人都有京中令牌,可以隨時調動官府兵馬。你長青門一個江湖門派,能有何實力與官府抗衡?況且又是皇家的紛爭,與你等黎民何幹?”

阿萱聽聞林任道與天衡之名,心中一痛,瞪他一眼,道:“忠臣遺子,被逼到這種地步,你還要助紂為虐?”

秦真嘻嘻一笑,道:“我知道那李天衡是你的弟弟,隻是李家對你的恩德也稀少得緊。倒是那林任道……聽說此人剛硬得很,李煜對林家太狠,國亡之際,卻還是這個林家後人保住他一脈不斷。林任道人是好的,也是一員戰將,不過武功可不怎麼樣,他逃亡途中受了王從哲一掌,受傷不輕啊!”

屈虎若有所思,道:“實不相瞞,林家與我們長青門原有交情,他逃到此地,我們不能視而不見。倒是那個李天衡……”

屈畹蘭脫口道:“我們並沒見著什麼李天衡!”言畢,不由得看了阿萱一眼。

阿萱此時心裏卻有些狐疑,回想白日情景,忖道:“我明明聽林任道說,李天衡便在此地。此時屈畹蘭為何矢口否認?若說是防著秦真,為何從頭到尾,也不見屈家有任何一人跟我提起?須知我也是李家一脈,又是謝家後人,有何嫌疑之處?而且先前初見屈畹蘭與林任道時,分明屈畹蘭對他頗有情義。怎麼後來卻又閃電般地喜歡上了秦真?今晚之事,當真蹊蹺。”

室內幾束光線越來越白,屈虎抬起頭來,道:“天亮啦。咱們可以出去了。那些宋人料想以為咱們都燒死了,也不會再守上半夜。畹蘭,你先帶秦公子從原路出去,探探外麵有無異狀。”

屈畹蘭恨恨瞪了秦真一眼,嘟起嘴來,複又向來路走去。秦真無所謂地一笑,跟著後麵去了。

阿萱料想屈虎支開二人,定然是有話要說。果然屈虎輕咳一聲,說道:“姑娘,當初小姐臨走之前,有幾件事情交待屬下,今日將一一向姑娘言明。”

阿萱心頭怦怦亂跳,隱隱覺得眼前仿佛出現了一個不可預測的深潭,而自己正立於潭邊,隨時便能跌入其中。

她強行抑製心情,微笑道:“屈叔請講。”

屈虎不改恭敬之態,答道:“是。”

他頭垂得更低,深吸一口長氣,道:“方才姑娘問我,當年燒死在火場之中的那個女子和嬰兒,究竟是誰。”

阿萱隻覺得自己的心幾乎要跳出腔子來,顫聲道:“是誰?”

屈虎的聲音仍然平靜,道:姑娘猜得不錯,當初鐵斧幫人前來尋仇,策劃周密。偏偏小姐居於宅中,為防人耳目,並沒有護衛人員隨從左右,連個看門之人都沒有。故此鐵斧幫能以火油灑滿整所宅院,突然四麵同時點火,令人難以逃脫。大火突起之時,小姐因為在臥房之中休息,那出口又在床下,故此得以躲過厄難。幺姑卻抱著孩子在院中玩耍,根本無路可逃,大火頃刻封了房門,她也來不及跑回房中……

所以,那被燒死的女子,正是幺姑。被燒死的嬰兒,也正是小姐的親生孩子。

仿佛一記悶棍,打得阿萱頭腦一陣暈眩。她勉強笑了一笑,道:“那麼死去的那個孩子,他是我的攣生……”

屈虎猛地抬起頭來,目光異樣,一字一頓道:“姑娘錯了。小姐當年,隻生了一個孩子,那也是一個女孩。”

恍恍惚惚之中,屈虎的聲音仿佛隔有萬層雲空,幽幽傳來:“姑娘你,原是被拐賣到歸州的外地孩子,作為龍舟賽的江祭者,是小姐把你救了下來。姑娘身世,原已不可考矣。”

“小姐臨走前交待屬下做的兩件事,第一件,若有朝一日姑娘前來歸州昭君村,屬下便要將姑娘身世一事告知,不得有誤。第二件事,若姑娘當真前來,屬下便必須將小姐當年親筆信箋一封,轉交姑娘展閱。”

指尖一涼,一封冷硬的信箋塞了過來。阿萱模模糊糊地接過,捏在手中,卻渾然忘卻了究係何為。

等到阿萱醒過神來之時,屈虎不知何時已經離開,整間石室啞然無聲,四周死一般的寂靜。淚水早流了滿臉,有颼颼的冰涼一直徹入骨髓。

僵硬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撕開箋口,有一物滑落下來,掉在地上。阿萱拾起來看時,卻是一束端午節時係在孩子們腕上的那種五彩絲線,顏色早已陳舊,尾端拴有一個小小的花椒木雕成的棒槌。

阿萱身子一顫,端午龍舟賽上看客們的一段話語,突然間闖入了她的腦海:“十七年前,也是這樣的大競渡上,一個掛在長青門龍舟上的小女娃兒,比這娃兒小得多啦,隻怕是出生未及滿月,也不知大人出了何事,賣作江祭者,便惹得各舟都來拚命搶奪,若不是當年長青門中謝姑娘出手漂亮,那娃兒險些兒便葬身江中!”

母親!母親!

信箋不是竹紙,展開來看時,竟然是一方兩尺來寬的上好素白絹帕,絹帛顯然是上好的質料,薄如蟬翼,輕盈如霧,疊起來時竟隻有巴掌大小,隻是年代久遠,表麵微微有些泛黃。上麵清一色簪花小楷,正是母親那熟悉的筆跡,然而當年筆跡,是秀麗中更帶有刀鋒般的凜冽氣息,女夷教春堂堂主睥睨江湖之概,隱然間浮於絹上:

萱女如晤:俟閱信之際,料想南唐已覆,而汝已成年矣。

聞南唐有絕世寶庫,繪帛圖以藏之。中宗私授從嘉,從嘉裂帛為二,其一貽吾。從嘉積弱乏絕斷雄才,左右皆阿諛之輩,辭廟之期無非二十年內。而無良臣可托,必寄複國之厚望於萱女而贈另一帛圖。兩帛合一,則絕世寶庫、舉國巨資,盡歸萱女矣。

天下風雲,波起濤湧。朝代更替,浪去複卷。憶昔烈士美人、青史節名,猶如水月鏡花,無非虛幻。從嘉負我情意於先,貽喪女淒痛於後,則夫婦之義如匹斷裂,亦同歸於黃土泉壤也,快哉!

萱女有陶朱之資財,攜呂商之聲勢,未必複李氏之榮光,建他人之廟廓!逐鹿中原、重整山河?擬或嘯傲林泉、五湖泛舟?何去何從,聽任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