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細細打探,才知原來就在兩天之前,當年鐵斧幫尚存的幫眾聞訊趕到,尋找蕙娘複仇。蕙娘那時才生下孩子,體力虛弱,僅憑暗器阻住他們不能進房。
那些人當真狠毒,他們懼怕蕙娘暗器厲害,竟在房外放了一把大火!孤派去的人不辱使命,在瓦礫堆裏細細找尋,終於找到一女子和一嬰兒的屍身,燒得麵目全非。李煜說。
即使是從廢墟之上,仍可看出謝家老宅當年的雄偉闊大。如此大宅,即算是四麵起火,也不可能使人無法逃脫,便是要燒至內室,至少也得半個時辰。半個時辰之中,長青門竟無一人趕到,實屬費夷所思。
更何況,大火燒起之時,以宅院之大,火勢斷然不會四麵封死,幺姑完全來得及抱起孩子逃回房中,與謝蕙娘一起逃出生天。又豈會被活活燒死在屋外?
唯一可以解釋的,便是當初火頭一起,鐵斧幫即攻入謝宅。謝蕙娘產後虛弱,無法施用武功,隻有幺姑一人在門中獨力拒敵。那個謝蕙娘親生的孩子也根本不是在外麵被燒死的,或許當時正在謝蕙娘的房中,雖然謝蕙娘找到了地道入口,可是因為等候幺姑一同逃走耽誤了時間,火勢增長,大人經得起煙嗆,一個小小嬰兒哪裏經得住呢?嬰兒就此夭折。
所以幺姑不是抱著孩子被燒死在外麵,而是為保衛謝蕙娘被殺害的。她身亡之後,謝蕙娘不得不拋下她與嬰兒的屍身,忍痛掙紮著進入地道。
阿萱此言一出,眾人相繼失色。
屈畹蘭臉色漸漸慘白,怔怔道:“不會!不會!我爹爹世代忠仆,又是老門主的大弟子,如今隻是為宋人所迫,當初斷然不會對謝小姐下如此辣手!”她陡地抬起下巴來,厲聲道:“若果真如此,我爹爹又怎會在謝小姐逃出生天後,將她藏在石室之中,後又容許她離開歸州?”
秦真用力撐船,突然一笑,道:“如果我是令尊,我為什麼要放過謝小姐呢?”他翻翻眼睛,道:“既圖謀之,必利趨之。當然是謝小姐活著的獲利更大。問題是,所獲之利又是什麼利呢?”
張謙脫口道:“寶藏!”
秦真嗬嗬大笑,道:“不錯!不錯!”
阿萱點頭道:我本來想不通,母親既然對屈虎已經起疑,又早有安排,要我前來歸州,那麼這寶藏圖的另一半她完全可以托付給珠姨,何必交給屈虎?但細細一想,才知這是惑敵之計,唯有讓屈虎知道,兩副圖合而為一,方能取出寶藏,而我作為李煜與謝蕙娘的‘女兒’,又是唯一能取得兩圖之人。
屈虎想要得到寶藏,便不得不放了我們母女二人。反正母親留的信上說得明白,我終歸還是回來的,自然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她如果不用這封信穩住屈虎,即算她從地道逃出生天,也不會逃出屈虎在歸州各處設下的暗算。
但她以錯就錯,幹脆讓外人誤會她和嬰兒都死了,以逃避鐵斧幫眾和過去仇家們的追殺。屈虎唯恐知道的人多,會分去寶藏一杯羹去,自然十八年來對她的去向也是諱莫如深,絲毫不曾走漏風聲。如此,我們母女,才能在盛澤安然度日。
屈畹蘭的肩膀顫抖起來,低聲道:“我不信!不信我爹爹是這樣的人。從小他就跟我講,說謝小姐是如何天仙般的人物,如何聰慧,如何可愛……小時候在我心裏,謝小姐無疑就是仙女下凡。等我長大後才明白,或許我爹他的心裏,一直留有謝小姐的影子。即算是現在……現在他暗算你,我也能體諒他,他不過是因為宋人的逼迫,為了長青門的基業不毀於一旦……為什麼?他這樣做是為什麼?”
秦真淡淡一笑,道:“男子心中,功名利祿,永遠都是第一。”
他瞥了一眼屈畹蘭,道:“忠孝節義這四個字,是天下男子最為標榜自己的準尺,多少人為了這四個字殞身喪命,也在所不惜。隻是,嘿嘿,這四個字裏,卻唯獨沒有對女子的愛。”
屈畹蘭捂住耳朵,叫道:“我不要聽!我不要聽!”
秦真冷冷道:“屈姑娘,我是看你救了我們,才直言相告。那林任道,為了救李唐的世子亡命江湖,天下人知道了,誰不豎指稱聲好字?隻可惜,林任道全了這個忠字,自己一門良賤,老母稚子、妻妾姐妹,卻全部被宋人殺得幹幹淨淨!”
眾人打個寒噤,但聽秦真悠悠道:“君王家的性命,當真這樣金貴?以天下財物奉一人貪欲,以天下人的性命全這一條性命……”
阿萱心中一顫,突然想起那座不知何處的寶藏來:“若當真取出寶藏,隻怕天下局勢又要變化。回複李唐江山也好、參與天下逐鹿也好,都不過是幾個人的榮辱興衰,卻不知要賠進去多少條無辜性命?”
母親身逢人生慘變,卻為何不肯再振奮起來,重涉江湖?以她當時武功聲望,即算是背逃女夷在先,但重歸教中並非難事。以她高傲的性格,又豈能忍氣吞聲撫女度日?何必要帶著自己,悄無聲息地隱居盛澤?
秦真突然開口道:“屈姑娘,令尊當初既已背叛謝堂主,縱然勉強為了寶藏放她走,難道就不怕她回歸女夷,或是再起江湖?他是為何如此穩穩當當,便料定謝堂主這一走就會乖乖地將寶藏秘密傳給十八年後長大的女兒,回來尋寶便讓他揀個熱煎堆?”
他笑了一聲,道:“令尊心思縝密,絕不會犯下這樣的錯誤。莫非當初他有恃無恐,知道謝堂主就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屈畹蘭放下捂住雙耳的手掌,低下頭來,緩緩道:“以前我從未想過這些……不過此時思忖,爹爹他……”她艱難地吸了口氣,才勉強說下去:“記得有一次爹跟我提起謝小姐,說她是天下無倫的女子,我年少氣盛,加上自己又……又毀了容貌……”說到此處,不由得眼中淚花閃動:“便說,謝小姐既然如此了得,料想也不會為了個臭男人就從此隱居不出!但江湖上並沒有她絲毫的訊息,說明她不過是個膽小如鼠的尋常女子!”
阿萱怒道:“屈姑娘,你……”
屈畹蘭慘然一笑,道:“謝姑娘,我那時年少無知,你莫見怪。”
阿萱見她臉麵上疤痕變紅,煞是難看。不知為何,心中突起憐憫之意,不忍再責怪於她。屈畹蘭頓了一頓,又道:“爹爹也發脾氣,罵了我一頓,說你知道什麼?當初鐵斧幫的人來攻打小姐宅院時,小姐不得已相與對抗,結果到底是產後體弱逆了真氣,受了極重的內傷,隻要一用武功,便會引發病患。請來的醫生說隻怕一生都調養不好,若有個不慎,甚至會影響壽元……”
秦真恍然道:“原來謝堂主受了內傷,武功大退,怪不得……”
阿萱回想母親言語,當時年幼,此時想來,但覺字字句句,莫不是出自於肺腑血淚:“世人重男輕女,當今之世也隻是男子的天下。男子學問淵博,能治國安邦,成為濟世良才。女子學問深了,卻嫌太過聰明,非但沒有用武之地,反而是多了許多煩惱。不如一個鄉村愚婦,一字不識,反而一生快快樂樂。”
張謙的心中,同樣也浮現起那個月色下的夜晚,在江上船頭,阿萱親口跟他講過的謝蕙娘之事。那個容色絕麗、武學出眾、以一根絲帶嚇退地痞流氓,通曉琴棋書畫、吹簫能引來百鳥朝鳳的女子,當初還是一個模糊的形象,後來卻從不同的人的描述中漸漸複原。
越是美好的東西,破碎時越是令人惆悵。
越是這樣出色的女子,紅顏的凋落越是令人憂傷。
徒有才貌雙全,明明可以成為後世永存的傳奇,讓千萬人仰望不已;卻偏偏失去了顯赫的江湖地位、傾心的男子、親生的孩兒、甚至是後半生的所有希望與自由。
隻因為,有那麼一段不堪回首的愛情,在那樣如花的青春。
所以,她不教阿萱武功,不教她所有的奇技巧術;她隻希望她的女兒能有生存的智慧,所以她明明可以讓母女倆衣食無憂,卻要把阿萱從小趕到市集中去謀生。她設下了一環一環的圈套,希望在完成她的遺願後,阿萱便可以無牽無掛地,退出這個波濤詭譎的百變江湖。
也或許,她什麼都沒想。
在經曆了這樣多的凶濤駭浪之後,她隻想找一個平靜的地方,安然地度過自己的下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