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萱越聽越覺不詳,但見江暮雲廢盡心力,說出這一番長篇大論來,身體已是支撐不住,臉色也是愈來愈白,心中擔憂,強撐起身子,低聲道:“不要說了罷,江公子,你的傷……”
江暮雲俯首看她,眼神平靜無波,唯有兩根冰涼的手指,卻輕輕掩上了她的唇。頓了一頓,他抬起頭來,坦然而對師延陀。突然之間,有一朵微笑,從他頰上徐徐綻開,映著滿天雪光,更映襯得他的臉龐宛若他的稱號一般,如玉瑩潔,如劍光寒。那種決絕、淒涼、溫柔、惆悵相纏雜的一種美,令得阿萱癡癡望去,幾乎要在刹那間停住了呼吸:“師宗智慧通神,許多話語,晚輩不說,師宗也自然明白。隻要保全她的性命,師宗但有所驅所令,哪怕是要江某的性命,江某也必然遵從!”
死一般的寂靜中,唯有雪微弱的沙沙聲,清晰逼人。
師延陀突然輕笑一聲,眼神出流露出一絲欽敬之色,緩緩道:
玉劍公子,你果然不愧是年輕一代的佼佼者,淩教主的親傳弟子,眼光老到,竟然遠勝不少所謂的武林名宿。不錯,你說得很對。天魔勁一味追求奇詭莫測、變幻萬方,甚至不惜違逆周身氣血運行的方向,卻忽略了肺腑等五髒的輔和調養。好比這漫天的大雪,下起來紛紛揚揚,能將天地萬物都覆蓋於其下,當真是威力無比。
他輕歎一聲,道:“可惜,嚴冬寒酷,能令萬物凋零,卻不能使其複蘇。好比一場大雪過後,固然能夠殺死許多作惡的蛇蟲蟻獸,使莊稼來年收成大益。但也不可避免地傷害到許多弱小的禽獸草木,使之元氣大傷。”
阿萱與江暮雲聽到這裏,心中暗暗驚罕,不知師延陀為何一反常態,竟然主動坦陳天魔勁的不足弱處來。阿萱的手掌冰涼,本來一直被江暮雲握在手中,但這時偶然思及,卻覺出他的手竟也在漸漸變涼,竟比自己寒意更甚,心神一顫,暗忖道:“習武之人,若非氣血受損,一定是四肢終年溫暖,江公子所受之傷,必然比我更重。”
卻聽江暮雲微笑問道:“然則女夷武功與天魔勁相比,又是如何?”
師延陀掃他一眼,目光清朗,坦然大笑道:“當日神女峰頂,我以土形龍湧攻擊令師,令師以花雨消去來勢,正是領會了女夷武功的精髓,才令我慚愧而退。”
“女夷鼓歌以司天和,以長百穀禽鳥草木。女夷教中的女子都以花為名姓,但若以為女夷就隻是花神,女夷教的功夫僅僅就是花哨好看,那便大錯而特錯了。女夷者,主春夏長養之神也,真正的女夷功夫,是取滋養萬物,複蘇大地的意思啊。”
阿萱聽在耳中,隻覺如雷亟頂,眼前豁然開朗,仿佛一個誤入山腹寶窟之人,前麵一扇石門啟開微縫,自庫中射出無限寶物毫光來。雖未曾眼見寶物,卻已從那毫光之中,得以想象出那輝煌燦爛之狀。
回想當初女夷教中,曾聽眾弟子誦念的歌句:“花開堪憐,新月或缺。風雨飄零,此痛何覺。唯我女夷,善能護持,普救天下,再無枯竭。”明明白白,講的也是女夷之主旨,乃是普救萬物之意。
“嗬嗬,這位小施主,啊,謝教主,你的武功雖然不錯,但距離真正的女夷教主,豈是隻有分寸之差!單就名字而論,前任教主春十一娘,本宗雖未見過,但聽說這個名字是她所取,並非本名。單從這個名字,便能看出,她對女夷武功的心法見解,一定會勝過小施主你!”
江暮雲喃喃道:“春……十一娘?”
阿萱腦中靈光一閃,脫口道:“長盛不凋,唯春永存!”
師延陀仰天長笑,聲震天宇,滿空雪花受他笑中勁力所激,紛紛慌亂地飄飛開去,一時煞為奇觀。那笑聲落在江萱二人耳中,隻覺嗡嗡作響,眼前發黑,幾乎便要支撐不住。
阿萱早已心力皆疲,此時身子不由得軟了軟,隻想沉沉地睡過去。隱約間,隻覺江暮雲抱著自己的手臂,突然僵了一僵。
師延陀的笑聲仍然不絕:“小施主,以你這樣的悟性,加上女夷心法武功的底子,若能拜到我的門下,假以時日,則光大我天魔一門的重任,便隻在你和阿保疆的身上了!”
江暮雲一把將她緊緊扶住,聲音低沉卻堅定有力:“師宗所需,隻在指掌之間。”
師延陀長歎一聲,話語卻仿佛是從天邊縹緲而來:“那你,是決定了麼?”
昏昏沉沉之中,感覺到江暮雲在微微頷首。阿萱一個激靈:決定?決定什麼?
身邊的溫暖在緩緩移去,取而代之的,是難以言明的空、虛、冷。
不要,不要離開。
心底有個阿萱在大聲地叫道,但是那聲音流到咽喉之處,卻仿佛是堵住了,無法發出聲來;又仿佛人是處於另一個虛空裏,不管如何呐喊,都是隔了遠遠的雪原。
而江暮雲的影子,那微笑的臉龐,仿佛在遠遠的雪原中幻現出來。那樣決絕、淒涼、溫柔、惆悵相纏雜的一種美的微笑啊,讓人的心都仿佛片片碎裂,灰飛煙滅。
阿萱驀然睜開眼睛,眼前是一副幾乎令人完全崩潰的景象!
地麵厚達數尺許的積雪,仿佛受到無形勁力的影響,正自緩緩推開,受力擠壓成一個圓形的雪堆,堆心出現了巨大的旋渦,無數的積雪無聲向渦底旋去。
而江暮雲的身子,正隨積雪一起,在這個旋渦中緩緩下降,源源不斷的後續積雪奔湧而來,漸已沒下了他的腰間。
阿萱尖叫一聲,本能地向腰間摸去,觸手冰涼,更有“哐啷”一聲輕響,低頭看時,除了她的宵練之外,便連江暮雲形影不離的承影之劍,居然都好好地掛在她的腰間!驚怖交加之下,也顧不得重傷之軀,隻得強提內力,直向那個旋渦爬去。
江暮雲微閉雙眼,身子雖在下沉,麵上卻毫無表情。阿萱想到方才自己被師延陀一陣長笑,便無端的意識模糊起來,此時見江暮雲麵容有異,也不知是否他被師延陀施加了什麼邪術,身形奮力移動,心中更是焦急如焚。
師延陀目如寒水,清如冰玉。眼見她向江暮雲爬去,居然並不阻攔,長歎道:“世上竟有這樣的女子!贈衣為我,算是情。不肯棄友,是義。知我身份而不走,是無畏。未趁危而進,是磊落。重傷之後,受我天魔音的迷惑,居然還能保持靈台的清明。小施主,阿保疆肯與你為奴,當不虛矣。不過,那孩子肯與你為奴,定然也是對你生了情義。可你卻對眼前這玉劍公子如此依戀,想必是你心上之人。”
阿萱頓覺不妙,雙腿酸軟不堪,差一點便要趴臥雪上,回首厲聲道:“你待怎樣?”
師延陀一指江暮雲,笑道:“不殺他,我的弟子,隻怕一世隻能做你奴仆了!而你心有所屬,又如何肯歸順到我的門下?”
雪片下得越發大了,寬如巴掌,一片片在空中旋轉飄舞。
師延陀雙掌齊揮,笑震天地:“他若不死,以他眼力修為,加上你的武功,若當真練出克製我的功夫來,難道我師延陀要再隱居遼域數十年麼?人生苦短,我實不願再等。況且他也願意,在你失去意識後,悄然消失在這雪原之中!”
“皎皎雪原,埋玉葬劍。對於早就失去了家國的玉劍公子而言,何嚐不是一處極好的結局?”
那雪之旋渦也越來越急,江暮雲身體已沉到了肩膀之處。
阿萱不知哪裏來的力氣,一躍而起,將江暮雲肩膀緊緊抱住,厲聲喝道:“不準!不準!”
她用盡力氣,與師延陀催動的巨大雪渦相抗衡。師延陀以天魔勁牽發飛雪與地下力道,雪渦自成力場,從中萌生出大得令人恐怖的力量,仿佛是遠古的惡龍潛伏在內長吸鯨吞,此時所有的武功、劍術、心法,統統都忘得一幹二淨,隻有死命地拉、拽、扯,拚了自己的命和所有的力氣,也不要他消失在這恐怖的雪的世界裏。
她的眼淚流出變成了冰棱,聲音也不由得嘶啞下來:“你怎麼能擅自為我做決定?你怎麼能擅自決定你的生死?你怎麼知道我會一定願意活下來?我不願意!我不願意!如果不是為了想再要見到你,我早就不願再活下去了!”
千裏明月,一地相思。萬點微霜,照我還鄉。鄉關何處?薄暮涉江。
在那絲絲相扣的劍術裏,在宵練與承影相互呼應的完美劍氣中,早就隱藏著那不能說出口的秘密。
承影之劍,在夜色下不能看見它的影子。而劍主人的心思,又有誰能看得清楚?可是隻要他能活下去,活下去!
那釣魚老者在旁連連搓手,眼中流露出同情之色,局促地轉過頭,向師延陀道:“老和尚,這這這……”
師延陀嘴角含笑,眼中射出刀鋒樣的光芒,淡淡道:“不如此,如何才能息卻心念。”那釣魚老者唉了一聲,偷眼瞧了瞧師延陀臉色,不敢再說。
“女夷鼓歌以司天和,以長百穀禽鳥草木。爰因一切眾生,從無始際,滅度陰微,如蠶抽絲。摒其群欲,如光普照。以陽和充之,萬物滋養。生源複蘇,萬物始長,生生不絕,道心涵藏。”
一個蒼老的女子聲音,仿佛從縹緲虛無的空中飄來,但吐字異常清晰,語氣莊嚴,原是並不出奇的經文,卻被她誦念得正大儼然,恍然毫光萬丈。
而她的誦念中,更似乎有著一種神奇的力量,一字一句,恰到好處,隨著她的誦念之聲,阿萱但覺一股真氣,自丹田徐徐而生,主力沛和,但微有陰寒之氣。她在心中默默念道:“滅度陰微,如蠶抽絲;摒其群欲,如光普照。以陽和充之,萬物滋養。”不禁心中一動。
過去她武功初成,也曾有真氣中雜有陰寒的情況發生,但她沒有師承可以教引,隻得自己摸索,或用強力壓之,或是將其引入經脈,卻從不曾象今天這樣,會暗中運用心法,便如蠶繭抽絲一般,果然將陰寒之意徐徐抽去,頃刻間不知所蹤。而原先縈繞於心間的那些悲憤痛楚之意,至此也仿佛如雪水一般,經陽光一照,化作無影無蹤,隻有那股真氣矯捷順暢,一時遊走全身,所經之處和煦輕暖,雖是在冰天雪地之中,但周身舒泰,力道複生,卻隱然有了春天的蓬勃生氣。
師延陀眉頭微皺,眉梢挑了一挑,沉聲道:“你又來做什麼?”
話音未落,卻聽阿萱輕叱一聲,雙手平托在江暮雲脅下,用力一舉!轟!地麵大半積雪,竟然平地揚起,在空中飄舞不定,宛若天花四落。整個人平地一掠而起,宛若飛鳥,遠遠落在雪地之上!
釣魚老者拍手讚道:“好姑娘!好功夫!竟然在這片刻之間,已將女夷心法的修為更進一層了!”
遙想當初“長恨天”中,阿萱便知,天地共分六道,人間道據說是有欲望的人彙聚之地。而《天樞實錄》原是天府藏書、道家寶典,首要之處,便是消去人的欲念,以正光平和之心,方能有所大成。阿萱當初能輕易便過琉璃天,沒有受到心魔的束縛,正是因為她心地純良之故。
然而心地純良,乃是出自天性。阿萱是自入“長恨天”修習武功,之前一無明師傳授,二來底子又薄,隻能靠著聰明習性,自行領悟,如何能真正了解《天樞實錄》中武道的精深?這也正是她的武功始終不能精進,更是遠遜春十一娘之故了。但畢竟已經有了基礎,此時聽那女聲誦念的內容,正是對女夷武學總綱的解釋,阿萱一聽之下,頓悟得道,武功心得,卻是更深了一層。
女夷真氣,能滋生養化萬物,果然流轉之間,便克製住了部分天魔勁的詭異力道,阻止了雪渦運轉的速度,及時將江暮雲搶了出來。但細究起來,卻還是師延陀太過大意,隻是借勁催飛雪之力,威效已打了折扣。如果是師延陀的天魔勁直接施於江暮雲的身上,隻怕阿萱此時便是力脫而亡,也斷然搶不回來。
故此阿萱一搶回江暮雲,立即長伏於地,大聲道:“師宗慈悲,容我救出江公子!但此事本與他無關,我也根本不曾喜歡他!師宗要我性命,拿去便是,何必殃及無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