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
一道豔絕的光芒,突然間劃過蒼暗的天穹,然而那光芒之強勁耀眼,連師延陀也不禁將眼微微一霎。
釣魚老者失聲道:“啊呀,老和尚,又是那女人!是那女人來啦!”
空中一聲輕笑,有人飛鳥般降落在雪地之上。
那是一個青衣的女子,身形修長,看不清麵目。卻披著一頭如瀑般雪白的長發,直垂下腳踝。
那樣寒素的女子,怎會有如此豔絕的劍光?
師延陀閉上雙眼,道:“你為何又要插手此事?”
那女子格格一笑,笑意蒼老,冷寒入骨:“師延陀,你不是自詡天魔降世,從不曾有任何七情六欲麼?怎麼今日一定要將這男子陷入死地?莫非你是嫉妒人家小兩口兒親親愛愛?”
師延陀低下頭來,頌道:“善哉。”
“呸!”那女子啐他一口,不屑道:“又不是真的和尚,學人家頌個什麼?”她眼珠微微一轉,阿萱這才看清,她有著一雙琉璃般通透的淡藍眼珠,與師延陀倒頗為相像。
她的漢語卻說得極是純正,字正腔圓。
師延陀沉聲道:“師妹,今日之事,事關師門天魔勁是否發揚光大,你不要再任性妄為!”
他麵色一沉,原本月輝般的清朗之氣,刹那間收斂起來,宛若一削崖石,冷岸生威。
阿萱正自運起方才重生的一縷真氣,輸入江暮雲體內。此時看在眼中,也不由得心中一寒,油然而生懼意。心道:“原來這女子竟是他的師妹!”再看江暮雲半昏半醒,更是悲喜交集,輕聲喚道:“江公子!”
那女子卻渾然不怕,冷笑道:“師門又怎樣?天魔門本就是我兀顏家的天魔門,你雖然將其發揚光大,但我偏要它從此煙消雲散,你又能奈我何?”
師延陀袍袖一振,地麵積雪蠢蠢欲動,仿佛有龍潛於其中,隨時便會昂然齧麵而起!
那女子哼了一聲,掌中劍光竟爾化為幽藍!她執劍隻往雪上一劃,那條受師延陀天魔勁催動,本來正在微微蠕動的積雪,仿佛受到無形力道控製一般,陡然僵滯,迅速結成一帶長冰,再也不動。隻是那冰色作幽藍,看上去雖然晶瑩剔透,然而越看藍色越深,仿佛其間隱有無窮光華來回穿梭,透露出幾分濃重的詭異氣息。所有人都不曾見過死亡,但那種詭異而美麗的幽藍冰色,卻讓每個人都不由得在心中叫道:“難道這就是死亡的顏色?”
而那釣魚老者已是失聲叫了出來:“五蘊毒!”阿萱大驚,但聞江暮雲喃喃道:“五蘊毒?這便是天下八大神器之一的五蘊毒?怎麼會……怎麼會在……在……她的手上?”
那女子剜他一眼,叱道:“赤算子!難道這天底下就你一個人是萬事通?信不信我用這毒,從此徹底消散了你的五蘊神識?”
赤算子?
號稱江湖第一評師的赤算子?據稱此人精於武道,尤擅識技。一言中的,字字珠璣,江湖人往往以很到他的評點為榮。而當初高手雲集之中,他獨具慧眼,作出的師延陀、淩飛豔、趙河陽三人並稱天下三大高手之評,至今仍屹立不倒。江萱二人久已聽聞他的名聲,卻不知那鼎鼎有名的赤算子,竟然是眼前這個幹巴枯瘦的釣魚翁。
赤算子似是對她極為懼怕,舌頭一伸,閉上嘴巴,不再發言。
那女子轉向師延陀,冷冷道:“師兄,你的龍形三湧尚未臻化境,且又不會跟我有生死之搏,若我以五蘊毒對付你,並伴以‘化毒’之術,應該也不能說毫無勝算罷?”
師延陀雙目一瞪,更顯威勢,但那女子竟也毫不示弱,回瞪於他。兩雙淡藍明眸僵持半晌,師延陀終於敗下陣來,長歎一聲,道:“師妹,你何苦攪局?”
江暮雲悠悠醒轉,得真氣之助,精神略有起色。但一見那女子形貌,突然臉色一變,悄聲在阿萱耳邊道:“小心,此女是遼國毒魔……毒魔……兀顏勝安……”
一顆心,終於如沉下萬丈冰窟!
原以為會是救星,誰知來的竟是另外的魔頭!
卻聽兀顏勝安格格笑道:“師兄,我怎能是來攪局呢?我不過是想到了一樣更讓你開心的玩藝兒,忍不住要顯擺一下罷了。”
師延陀似是對這個師妹無可奈何,搖了搖頭,那模樣不似一代宗師,倒仿佛慈父愛兄一般。
赤算子不知何時,已悄悄退到了江萱二人身旁,此時悄聲道:“這兀顏勝安性子喜怒不定,最惱恨……”
一語未了,兀顏勝安一眼已掃了過來,笑道:“赤算子,我的五蘊毒若被催動,可以化生出五種形態,如今此功我已大至練成。你這樣嘀嘀咕咕,可是想要依次嚐上一嚐?”
赤算子臉色頓時變得煞白,擺手笑道:“哪裏哪裏,玩笑玩笑。”
兀顏勝安不再理他,向師延陀道:“師兄,我知道你的龍形三湧雖然大成,但並未達天龍境界,全因為地火水風四大之中,你隻練就了地、火、水三樣,卻偏偏練不成那個風。所以你想令這小姑娘拜入你的門下,以女夷獨特的法門,修成風湧,對是不對?”
師延陀肅然道:“補全天魔絕學,完成龍形四湧,這也正是完成曆代祖師的遺誌。”
兀顏勝安哈地一笑,道:“可是你這樣生生逼死了小姑娘的情人兒,她恨你入骨,隻要就死便罷,哪裏會學你的什麼龍形三湧?”
阿萱臉上一紅,幸喜天氣寒冷,那紅並不明顯。但手上卻微微一緊,是江暮雲將她握住。阿萱又羞又喜,隻覺得一顆心砰砰直跳。
師延陀沉吟道:“這個……”
兀顏勝安搶道:“我知道你定然會說,這個男子死了,還有阿保疆呢,阿保疆容貌武功,原不輸與這個男子,小姑娘起初傷心,後來與阿保疆相處起來,感受到他的好處,慢慢的也就淡了。”
阿萱聽到此處,心中一酸,暗暗道:“我絕不如此!”
師延陀頗為躊躇,兀顏勝安突然又笑了起來,道:“師兄,你一生專注於武學,哪裏懂得什麼兒女情意!你隻道男女如牛羊一般,便在一起就要配對;卻不知真正的愛意,或許一生一世,僅此一次。便是漢人說的潘安再世、宋玉重生,隻怕也不能再打動這女子的心意半分。”說到最後,她似乎心有感慨,琉璃般的眼珠黯淡下來,不覺多了幾分哀傷之意。
阿萱眼中發熱,不由得對眼前這似魔如妖的女子,油然生了幾分親近。
赤算子的眼珠骨碌碌亂轉,此時也大力讚道:“不錯!不錯!”
兀顏勝安瞪他一眼,啐道:“你一個孤老頭子,又曉得什麼?”
她轉過頭來,向著身後不遠處一個雪丘叫道:“小阿,你橫豎來了,也向你師尊說說,師姑這話,到底對也不對?”
轟地一聲,阿萱隻覺紅雲滿麵,羞意四起,便是江暮雲也忍不住向那邊看了過去:
一個修長的身形,赫然出現在雪原之上。雖隻穿著最簡單的羊皮袍子,雪笠芒鞋,卻掩不住那天然的一段妖異俊美。
師延陀哼了一聲,阿保疆卻是微微一笑,目光先在阿萱身上一掃,旋即雙膝跪落,笑嘻嘻道:“弟子阿保疆給師宗請安!”師延陀一動不動,阿保疆膝頭移動,又轉向阿萱行了個禮,一霎不霎地望著相互依偎的江萱二人,還是笑道:“屬下向姑娘請安。”
阿萱大窘,隻得清了清嗓子,但卻不便將重傷無力的江暮雲推開,應道:“你……你怎會在這裏?越桔呢?”
阿保疆神情莊重起來,答道:“越桔姑娘無恙,已經先行趕往汴京去了。至於屬下我……”他笑嘻嘻地望了一眼兀顏勝安,卻不說話。但眾人都看得出來,這位阿保疆顯然是被兀顏勝安用非常手段弄來的。
兀顏勝安格格笑道:“小阿怎麼來的,倒不必費心。師兄,如今你隻是要這小姑娘熄滅對這勞什子玉劍公子的愛意,是也不是?”
師延陀咳了一聲,道:“本宗方外之人,師妹慎言。”
兀顏勝安的眼中掠過一抹淒絕神色,但隨即又笑道:“我錯啦,忘了我的師兄是一代師宗,以振興天魔門為已任,怎會關心這些兒女私情!可是我啊,”她的笑聲愈顯淒厲:我就喜歡關心這些,尤其見不得別人卿卿我我。小姑娘,我先前指點你救出這個男子,純是不安好心。你們想要情侶雙雙去死麼?哼,我見你們好生恩愛,偏不要你們稱心如意,偏要師兄將你們交給我,我要讓你們離間見背,活生生受到情愛的折磨,這才不負我毒魔之名!
師兄,那時我再將這小姑娘交給你,豈不就如你所願了麼?
她的笑意尖利如梟鳴,直鑽入內,如荊紮、如針剌,極是難聽,讓阿萱心裏又驚又怕,先前對她的憐憫相惜之意蕩然無存。隻恨不能掩上自己耳朵,但手中扶著江暮雲,怎麼能夠?阿保疆看在眼裏,在雪中膝行幾步,居然伸出手來,以自己衣袖掩住了阿萱雙耳。阿萱凍僵的雙耳處,立時有一種別樣的溫暖傳遞過來。
兀顏勝安笑聲立止,赤算子張大了嘴巴,就連江萱二人,都不由得怔在了那裏。唯有師延陀歎息一聲,叫道:“阿保疆。”
阿保疆神情自若,放下手來,甩了甩袖,應道:“師宗。”
師延陀卻並沒有說下去,唯雙瞳光華流轉,如冰玉一般,定定地凝注在阿保疆身上。在這樣澄澈的注視下,每個人都仿佛形同身受,隻覺五髒六腑,都宛若水晶一般,纖毫畢現,再無隱藏。
師延陀凝視他良久,阿保疆也一動不動,隻是俯身在地,權作行禮。雪花更是大了,一團團地從空中落下來。頃刻間,便在阿保疆的身上鋪了白茫茫的一層。
半晌,師延陀長歎一聲,凝視阿保疆的目光也柔和下來,揮了揮手,道:“也罷。師妹,他們二人,你帶去罷。”
言畢突然除去貂裘,解下裏麵那件似灰若黃的皮衣,向阿萱道:“小施主,”
阿萱二人雖僥幸從雪渦中逃脫,但此時並無半分反抗之力,又被他轉給了毒魔兀顏勝安,也不知是吉是凶。此時阿萱心中對他又怕又驚,但仍執晚輩之禮,奮力坐起身來,應道:“師宗有何教誨?”
師延陀淡淡道:“師延陀一生,殺人無數,眾人敬我怕我,視若惡魔,避之不及,我亦從不領人盛情。唯有那年,本宗赴神女峰挑戰淩教主之後,因受花雨之傷,在遼國邊界傷重不支,藏身處荒涼無人,並無任何一人路過。唯有時年七歲的阿保疆,在野外摘來鮮果,奉給路過的本宗享用,才讓我破例收了出身賤族的他做我的徒弟。沒想到十多年後,又有你這小姑娘,將我當成一個貧窮僧人,竟贈我如此貴重的貂裘。”
“你贈我貂裘,我卻取你性命。便是天魔亦不能如此無義啊!也罷,我將這百魂衣贈你,算是償還你贈裘之義。此後你生死與否,全不憑今日之情。”
阿萱尚未開言,眾人聳動,赤算子已先嚷了起來:“百魂衣?這不是你當日成名一戰,以被殺的一百二十名高手的人皮硝製而成的衣衫麼?這衣衫簡直等同你師宗的身份象征,如何竟肯如此輕易換了件貂裘?我倆如此交情,你尚未送我任何東西哩。早知道,早知道我就自己買件貂裘送你罷了!”言語間甚是豔羨懊惱。
師延陀淡淡瞥他一眼,道:“有意有善,雖善不獎。無心為惡,雖惡不罰。”
言畢揚手一擲,手上衣衫已丟了過來。
阿萱本能一把接住,但想到這是死人身上之物,不禁一陣翻胃,待要丟棄,又恐惹發師延陀的性子,隻得緊緊摟住。
兀顏勝安猛一跺腳,聲音卻有些哽咽:“你!你又要走了?”
師延陀不答,複將雪貂裘穿在身上,轉身邁步前行,赤算子緊緊跟在他的身後。大片大片的雪花從天而降,掛滿了師延陀的長眉白須,他也不曾拭去,以手擊掌,長笑和歌道:“天生魔道寄人何,骷髏白骨相立側,世恩從來薄塵土,解衣之義難再得。”
歌聲高亢深遠,在這冷寂無人的江畔雪野,卻如金鍾暮鼓劈空而來,發人深醒。
滿天大雪之中,歌聲漸行漸遠,終於湮滅不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