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春暖始知嚴冬寒(2 / 3)

阿萱報之一笑,雖然那笑意幾乎是僵硬而沉悶的。她竿頭揮開,仿佛蜻蜓,在無形水麵輕盈一點,姚華章左肩已中,“啊喲”一聲,幾乎伏到了馬背之上。

阿萱飄然落下,伸手一環,已挽住了鄭萬強的這匹駿馬!她左手執韁,打馬橫攔,已擋住方還光去路!竿身前剌,光影隨之幻生,方還光既有“神目”之名,此時也不敢直攖其鋒,胯下座騎向後凜然退出兩步。

“誰敢過來!”

少女清叱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冷厲微寒,滿天的陽光落到她身上,仿佛給她披上了一層耀目金光。

啪!

在這一聲輕微的響聲後,過了一會兒——但仿佛真的過了很久很久,久到每個人都在心裏天人交戰,但最終還是幾乎同時想通的。

因為所有人都在同一刻喝出采聲,轟然如雷,震得整個宋宮,都隱約在輕輕晃動:“好!”

阿萱含淚帶笑,轉過身來,但見蜚娥笑吟吟地撥馬站在她的身後,又向她吐吐舌頭。蜚娥身後便是那球門,門中沙地之上,靜靜躺著一枚彩繪木球。

隴西隊贏了。

趙光義突然站起身來,朗聲笑道:“好!隴西隊中果然實力不凡!不過今日隊中多了風羽隊的援兵,還有咱們英山侯的加入,也算得上是一次自己的友誼賽,贏了大家都開心,又有官家賞的彩頭呢,接下來就不必比了,是不是?”

眾人一怔,旋即都明白了他的用意。

這雖然隻是第一局,隴西隊郎靖雖身受重傷,但鄭萬強落馬、費陽武落竿、姚華章受傷,雖還有個方還光,卻並不光彩。加上隴西隊這位紅梔姑娘,確實是隱藏極深的高手,加上蜚娥還有張謙,實力亦並不弱。況且這次擊鞠,不過是為了令各降君更為臣服而已,如今最強項的郎靖已經重傷,教訓隴西郡公的目的已初步達成,如果再爭鬥下去,並無必要。

但趙光義此人確實狡猾,隻是三言兩語,便說明這場比賽並非宋與南唐舊君之爭,倒將從開頭便極為濃鬱的政治色彩衝到了極淡。如果起初便是如此,郎靖的苦頭便不必吃了。

趙匡胤自然清楚這位晉王的意圖,當下按捺下心中不快,微笑道:“是了,快傳太醫看傷,並打賞這幾位吧。”

阿萱顧不得許多,跳下馬背,向郎靖奔去。此時隴西郡府中的人已經扶過了他,他們哪裏肯讓宋宮那些不痛不癢的太醫看病,早就給他喂下了丹藥,但郎靖此時傷上加傷,麵色蒼白,雙目緊閉,幾乎連呼吸都十分微弱,那一粒丹藥幾乎倒是半咽半灌地弄下去的。阿萱俯下身子,突然鼻子一陣發酸,輕輕喚道:“郎大人!”

眼前這個重傷的男子,縱然所見不過數麵,卻仿佛有著一種與生俱來的親切之感。無論是宮中隱約相護,還是桃葉渡一席的交談。他似乎一直在默默地關注她、保護她……其實她並不了解他。

“郎大人……”她又一次輕輕叫道,手指已按到了他的脈上。

隴西郡府的人雖不知她是誰,但想她是花蕊夫人的侍女,一直對已方也頗為友善,故也沒有人攔她。隻是吳予懷狠狠地說了句:“郎大人全是為了你……你……”他哽咽一聲,瞪她一眼,但還是沒能說下去。

郎靖似乎聽到了,眉頭皺了皺,歎息般地吐出一口氣,微微睜開眼來。

那柔和而疲憊的眼神,終於徐徐逸出,飄到了她的臉上。

“是……您麼……”

“您”這個字,說明他此時神智依然清醒,他依然在心中記得她在南唐的身份……是因為這個南唐公主的身份,才讓他如此不顧生死相救麼?可是……可是……李煜此人,何德何能!

“嗯。”陣前與人相峙的時候已經過去,她終究不能做到一個安然平靜的人,有淚光在眼中閃動,隻差要掉落出來。

“離開這裏……”他輕輕喘出一口氣,聲如蜂鳴,但她仍清楚聽聞:“離開……”

“我知道。”她的指尖一陣顫抖,因為即使她的醫術遠遠不及青無顏,也知道他的經脈在受到數次衝擊之後,已是脆弱如腐。

青無顏?

她心中突然一亮:青無顏就在宮中,一定要請他來救郎靖一命!

有微微的風,自她的身後從容地吹過來。清朗自然,然而仿佛又暗含一縷令人不安的意味。

阿萱陡然回首,隻見一個白袍的少年,淡然地站在她身後。見她轉身,便露齒一笑。

白袍寬大,在風中飄飄蕩蕩,袍底露出一雙幹淨極了的麻履,竟然履邊都是雪白的。這個少年正如他的衣著一般,眉目清爽,一塵不染到了極點。隴西郡府的人原本圍在郎靖身邊,此時都騰地站起身來,警惕地擋住了郎靖。

阿萱有些詫異,低聲向著隴西郡府的眾人道:“好好侍候郎大人。”一邊卻暗中警惕,問道:“你是誰?”

白袍少年躬身一揖,答道:“我是白清霜。家師有幾句話想問姑娘,請移芳趾一步。”

阿萱仔細看他,他也始終含笑而立,神情輕逸,但周身氣流穩穩流轉,仿佛數條雲龍一般,試探著遊了過來。

阿萱此時隻覺神清目朗,眼耳鼻舌身意,經過那一瞬間的迸發,仿佛又進入了一個新的境界。她清楚地感覺到了來自對麵少年的暗中試探,卻並不是什麼陰暗的攻擊,倒仿佛是這個少年喝茶時,隨意地揮了揮袖子,趕走一隻蝴蝶般——正如此方顯出他意識的強大與自信。

阿萱回想自己見過的少年高手,在這樣年輕便有了一些宗師氣概的,也似乎隻有江暮雲能與之相若。

她穩穩站在當地,凝視眼前這個少年,問道:“你的師父是誰?”她說這話時,一字一吐,語調和婉有禮,卻暗暗蘊含了真氣的吞吐,並按合節拍,已經用上了黎雲裳的馭樂之術。

白袍少年臉色微變,不由得身子後仰,暗退一步,已多了幾分凝重神情,答道:“家師趙河陽。”

隴西郡府眾人聞言,都不禁露出了惕然之色。吳予懷喝道:“這位……這位紅梔姑娘是夫人的侍婢,國師難道還要管到後宮裏去不成?”他們雖不明就裏,但阿萱先前挺身而出,郎靖又肯為她不惜性命,在他們內心深處,早就將她看成了自己人,多了幾分親切之心。此時聽說趙河陽竟要召她前去,心中自然起了同仇敵愾之意,唯恐她受到傷害。

阿萱也是暗暗一驚,目光不由得投向了遠處的高台。

麻衫絲履的趙河陽,也正向這邊望了過來,唇角微微含笑,白袖臨風,宛若仙人。

她咬了咬牙,心道:“今日大出風頭,必有後患,躲也無用。但我畢竟名為花蕊夫人的侍女,料想以趙河陽的身份,還不至於當麵給花蕊夫人難堪。”當下向隴西郡府眾人點了點頭,道:“國師有令,自當遵從。”

四下一掃,心中有些驚訝:“那名叫蜚娥的女子步子倒快,隻這一瞬間,便已不見蹤影。”

賽事既然已經結束,球場自然關閉。但場前空地之上,有宮監侍女往來穿梭不停,已迅速搭起了高台,並鋪上了耀眼的紅氈。爭鬥的血腥飄過,取而代之的是歌舞升平、脂粉異香。一排樂官在氈邊端端正正坐好,絲竹悅耳聲中,便是數隊舞伎蝴蝶般地飄了出來。

樂聲尚在耳邊飄揚,阿萱深吸一口氣,跟在白清霜的身後,緩緩向著那天下人為之仰目彌望的大宗師,一步步走了過去。

先前在花蕊夫人身邊侍從時,離趙河陽雖近,然而心中輕快,似乎並沒有眼下如此不安。

趙河陽仍是含笑而坐,雙手分扶椅手,飄揚的大袖仿佛山雲流瀑,使他的通身上下,更多了一種流逸仙風之氣。

然而此時的阿萱,越是走向趙河陽,越覺得足下凝重,仿佛有一種無形力量,緩緩從四周向此襲來,將有限的空氣生生抽走,隻留下一個凝固的、澀滯的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