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登一聲輕響,卻是轎落下地。
趙普答道:“臣甫返京,就該來拜見王爺。隻是官家急召,真是連行李還未放下,便直接入宮麵聖,卻累王爺久等了。”
趙光義道:“無妨,天黑孤便在室中烹水調茶,此時候得你來,茶香方出,茶水正沸。來得不晚,一點都不晚!”
兩人齊聲大笑,顯然頗為親近。腳步聲響,卻是漸漸遠去,想是迎進室內去了。
阿萱側耳細聽,正待尋機出來。忽覺寒意一縷,自頭頂轎底縫隙之中,悄然而下!當下心中一驚,憑借本能,手足齊齊在轎底梁柱上一按,整個身子已貼地而出!
砰!
巨響聲中,那轎居然當頭被劈成兩半!斷裂處露出一柄通體白芒的小劍!那劍隻有尋常劍身二分之一長短,握在一隻修長秀美的手中,膚色異常瑩白,與劍光交相輝映。
單單隻看這劍,和這握劍的手掌,斷斷想不到會催生出如此霸道的劍氣!
一種熟悉的感覺,突然湧上阿萱心頭。
是在何處?曾見過這樣如貫長虹的劍氣?
劍身在轎中絞動前剌,碎屑四下橫飛!而那陰柔綿韌的劍尖,於滿天的碎屑勁風間,準確無誤地剌向阿萱的咽喉!
嗆!阿萱貼地掠出身子時,已拔出隨身匕首,此時急切中揮刃上迎!金星濺開,鋒刃交加,一股綿密之力自對方劍上傳來,幾乎要將阿萱匕首震得脫手飛出!
密織如網的勁氣,暗含江濤般層疊湧起的內力,除了那曾有一麵之緣之人,還有何人?
阿萱手腕發麻,胸口一陣翻湧,當下強行化去,借力彈身跳起,心中暗暗叫苦:“大力神王!居然是王與哲!”
星月光輝,淡淡照人。趙普與趙光義已經消失不見,四周卻多了十數名侍衛,各執刀槍。當中一條大漢,白袍方巾,身形魁偉,氣度雄渾。手掌偏又是修長秀美、瑩白如玉,指間捏一柄通體白芒的小劍,隻有尋常劍身二分之一,然而其如虹之氣,卻是令天下所有人都不敢輕覷。
正是趙河陽大弟子,素有大力神王之稱的王與哲。
阿萱心念急轉:“趙普聽說也是武藝高強,為人又極是精細。我先前在宋宮中進出自如,又偷偷伏在轎下,說不準倒是早被他發現。隻是他為何要按捺到晉王府中才令人動手?”
王與哲喝道:“你是何人?快快束手就擒,或可饒你一死,否則……”
他話音未落,阿萱已和身向前撲出,身法輕盈,有如一抹清煙。掌中匕首晶光,在星月下閃動耀目。
王與哲冷笑一聲,劍身遞出,於空中綻出一朵淡白劍花,反向匕首迎去!
誰知阿萱身子在空中一扭,隻是虛晃招式,已擦過他身前,手掌拂出,一個侍衛啊喲叫出聲來,卻已被她拂中了半邊肩上的穴道。阿萱就勢躍起,足尖在他身上一點,向前掠開!
先前眾侍衛將她圍住時,因了王與哲武功高強的緣故,有意無意,均是在王與哲的對麵圍攏,恰是他身邊的包圍線最是寬鬆。
阿萱雖知王與哲並非等閑之輩,但那一瞬間已辨明局勢:若自己畏懼王與哲功夫了得,轉向侍衛們所在之處突圍,卻是將背後空隙賣給了王與哲。何如佯攻向他,使得其他人稍有懈怠,再伺機逃脫!
她這主意本來不錯,但王與哲蜚聲江湖,又是趙河陽首徒,阿萱攻入他身前三尺之內,豈是那樣容易便能逃脫?
王與哲見她掠開,並不追上,掌中劍氣縱橫,當空射出,直追阿萱背心而去!嗆嗆!阿萱反手揮動匕首,電閃雷擊之中,已與他交了一招!隻覺胸中血氣又是一陣翻湧,身形稍滯,被迫落了下來,心中大駭:“這王與哲的內力當真了得!”
王與哲師從趙河陽,最擅長的便是明玉神功。明玉神功剛中帶柔,雄沛綿密,他已修習多年。阿萱年歲尚輕,於內力一道本就較弱,如何會是這飲譽江湖多年的大力神王對手?
王與哲劍尖遙指,蓄勢不發,冷冷道:“你若再想逃走,可別怪我不客氣!”他在朝中並無職司,與其師一般隻是客卿身份,所以並不以官稱自謂。
阿萱忖道:“說不得,隻怕要是一場惡戰了。”但她事已至此,倒也不怎樣驚慌。當下深吸一口氣,緩緩轉過身來。
王與哲一見她相貌,不禁微微一怔,道:“你是誰?”
阿萱出來之前,已用易容丹修飾了相貌,隻是平淡無奇的一張麵孔,又作男裝,看上去不過是個身材矮小的普通男子,王與哲自然是認不出來。隻怕是花蕊夫人來此,也未必認得出是自己的侍女紅梔。
時逢大敵,阿萱的心反而定了下來,當初山中跟隨封丹習武之時,所領悟的一些話語,此時又浮上心來:
“人為萬物之靈,本性長處,自然要遠遠勝過山中猿猴,然而常人因為受到六識的侵擾,心境浮躁,不能守定歸一,故此真元不純,腳步滯重。”
阿萱但見眼前的王與哲氣定神閑,一手負後,一手執劍,人劍與夜空,幾乎是和諧地融為一體,更添威壓之力。但轉眼一看,卻見他劍刃上泛出星月的冷光,不由得想道:“夜空如此凝重,但星月猶自生光。你雖有如此氣勢,不見得我就不能發揮我的光芒。”
但聞趙光義的聲音遠遠傳來:“將剌客擒下,不得傷了性命。”
阿萱胸中一股豪氣湧起,冷笑一聲,暗暗道:“好大口氣,真當我是俎上之肉麼?”
斜身掠上,手腕輕拂,一個侍衛不防,掌上酸麻,長劍卻已被阿萱取到了手中!那侍衛兩手空空,又羞又怒,叫道:“邪門了!這是什麼妖術?”
阿萱取劍所用之招式,正是女夷功夫“天香手”。“習得天香手,天下無敵手”,她的功力,雖還比不上春十一娘那樣精湛的地步,但出其不意奪人兵刃,卻也並非難事。她入宮前便將宵練劍等物寄在客棧,此時隻帶匕首,使用起來著實不便,這才出手奪了一柄長劍在手。
王與哲冷笑一聲,道:“好身手!既有如此身手,想必也是有身份來頭之人,我為主方,不如請先出手如何?”
他自重身份,阿萱更不多言,劍勢甫動,在空中升起一道絢麗光影!那光影燦爛明豔,有如春色漫地而來,悅目之中,卻又暗含殺機!王與哲不由得脫口喝道:“好強的劍氣!”揮劍遞出,他那劍身本來柔韌且細長,此時便如柳葉一般,飛入春色之中,忽而升騰而上,四麵衝擊,竟將阿萱劍氣光影絞得支離破碎!
阿萱但覺一點寒意,穿越自己劍氣屏障,直向麵前要害奔來!心中也是一凜:“王與哲的劍術,看似綿密,實則直抒劍意。並無任何花哨,反而犀利難避!”
叮!
阿萱反轉劍身,兩人劍鋒交錯,發出輕微的擦音!
劍身相接處,突然傳來一股大力!那力道雄渾而又圓柔,迥非尋常劍氣所及!蓬!勁氣自王與哲劍上,升騰而起,已將阿萱之劍,牢牢網羅其中!
阿萱左指迸直,在右手執劍的腕處重重點下!無形真力,自腕而入,貫注劍身,直激得王與哲之劍,也是微微一震,先前壓力頓時大大減輕!
王與哲一怔,脫口道:“你怎知化掌為劍?”
阿萱隻覺額頭汗意沁出,暗暗叫道:“慚愧!”
但凡劍道,多是以劍馭力,力勁單一短促,以快捷取勝。往往一式終了,力道隨之竭盡,必要新式再出時,新力再生。若遇上高手,便已落了後著。王與哲劍式本來尋常,但劍意精準,劍中力道也不同於尋常劍法,往往剛中帶柔,變化多端,吞吐不定,一式之中,似乎並沒有衰竭之象,於阿萱而言,無異雪上加霜。
女夷《天樞實錄》之中,曾有言道:“拳與意合,劍入身彙,無方寸之拘,如大地春回。”阿萱以前讀到此處時,總是不解其意,雖然熟記過下麵的要訣,也是不明就裏。
此時電閃石火之間,突然想道:“王與哲劍術精絕並不如江公子,卻如此厲害。他號稱大力神王,難道不是因為化掌上之力而入劍中,才使得劍勢綿綿不絕麼?”當下險中求勝,以天香手中“摘花式”,默按《天樞實錄》之中口訣,點入執劍手腕!果覺真力自腕上經脈而入,貫注劍中,更增威勢,王與哲猝起不妨,竟爾被阿萱爭回一線先機!
阿萱劍勢陡漲,劍光如瀑,反向王與哲當頭瀉下!正是女夷劍法中的“紫藤西斜”,名字雖然雅致,那星點劍光密集,也當真如一架藤花般,卻是朵朵都含有淩厲殺意!便連旁邊侍衛,雖受命嚴陣以待,不便上前助戰以損大力神王名頭,此時卻也隻覺頰旁冷寒!
王與哲但見眼前這矮小黑衣男子,原本頗為弱勢,那平淡無奇的模樣,突然間光芒陡生,如春陽破雲而出,不禁也是暗暗詫異!
他久經戰場,並不驚慌,足下飄然後退,掌中劍鋒橫掠而出,已從如瀑光影中,準確無誤地擋住了那唯一的刃光!
阿萱這一劍隻是徒造聲勢,並不真的指望擊退這位大力神王,當即劍尖陡轉直下,在地麵輕輕一點,劍身彎成半弧!
吲!劍身彈起,阿萱借力飛出,已輕飄飄躍向屋簷!她向來擅長輕功,這下逃生之際,自然是發揮到了極至,有如一片羽毛,乘風而去,輕盈無比。
眾侍衛一陣騷動,王與哲大喝一聲:“哪裏走!”掌力催激,“嗖!”劍已脫手飛出,挾帶無窮勁力,在空中劃出尖銳嘯音,直向阿萱飛去!
他畢竟存了活捉之心,不願輕易傷了性命,這一劍奔勢正對阿萱下盤,且又眼力奇準!阿萱耳聽嚓的一聲輕響,又有數片落葉飄下。卻是王與哲的劍鋒破空而來,恰擦過一枝橫斜簷下的古樹枝丫,那樹枝也有小兒手腕粗細,卻悄無聲息,如腐泥一般,被劍風削斷!
阿萱心中陡沉,便知已難從王與哲手底逃脫,當即咬了咬牙,正待回身落下!
忽然月色一暗,仿佛是薄雲拂過月間,篩落一片淡青光影。
淡青光影?如此輕淡透明,卻絲毫不覺陰冷,反而暗暗蘊含無限陽和之氣。如輕雲、如微風,和煦動人,卻又堅若銅壁,堪堪隔開了王與哲那來勢迅猛的一劍!
叮,那奔雷般的勁氣,刹那間消散不見,隻餘一柄柔如柳葉的小劍,輕輕落在地上。
眾侍衛大驚,一湧而上。
簷上黑影一閃,瞬間而逝。阿萱如蒙大赦,深提一口真氣,已躍過牆沿,消失在那邊院落花木深處。
眾侍衛還待追出去,王與哲卻喝住他們:“切莫被調虎離山,隻怕剌客再有同黨!晉王與趙大人都在此處,你們緊緊守護,不可暫離。”他掃了一眼全場:“各處皆有守衛,還怕他們飛去不成?傳令下去,所有人加強警戒,但有異狀,殺無赦!”
眾侍衛齊聲應諾,分散而去,自去守護不提。
王與哲卻從地上拾起自己佩劍,一邊輕輕擦拭,若有所思。
月色下,趙普不知何時,也悄悄出現在他的身後,此時問道:“那人是誰?”王與哲沉思片刻,答道:“那矮瘦男人也是高手,後來那人卻是好眼力!居然能看出我以掌化劍尚未精純,力道在劍身中尚有轉換。且能覷準力道轉換的一瞬,一招擊落——這樣精準的眼力,這樣平和而暗藏犀利的劍法,雖與我明玉神功有所相似,但,功力精純或有所遜,劍術之絕卻猶勝之。”
趙普道:“可會是宮中人麼?”
王與哲搖了搖頭:“宮中高手,多是出自我師門一脈,他們顯然都不是。”他皺起眉頭,道:“恰在此際,晉王府中出現神秘高手,且不是我師門中人,這樣蹊蹺,不能不防是那人有了警覺。”趙普也皺了皺眉,淡淡道:“嗯。”
趙光義的聲音,自室中傳來:“請趙大人進來。”趙普應了一聲,卻站立不動,抬起頭來看了看天邊,月色邊緣的雲層,竟被染成了淡淡的雲紅,映著周邊的黑夜,更顯幾分詭異,有若血色。
草木扶疏,在夜色下投射出參差的黑影。阿萱伏於暗處,環目四顧,但見晉王府裏各處,均有不同火光亮起,交錯搜尋,顯然是府中守衛增加警戒力度,卻沒有任何喝斥喧嘩之音,反而井然有序。
阿萱心知再拖下去更難脫身,當下隻得冒險,覷準時機,拔身而起,躍上一處簷角。
忽聽有人喝道:“屋上有人!”嗖嗖兩聲,有箭枝射了過來。阿萱揮劍撥開,眼見火光疾奔,從四麵向此處而來,心中暗暗叫苦。
“這晉王府中,怎的守得如此森嚴!”
瓦楞聲響,卻是東南兩邊,俱有輕功好的侍衛已躍上屋來,阿萱隻得硬起頭皮,向北闖去。北邊一片房屋,不似晉王府別處漆黑,燈火通明,卻頗為安靜。阿萱縱身一躍,已跳入正中的庭院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