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未落地,忽覺冷風颯然,阿萱仰麵閃開,隨即回腕一劍,正剌入一人肩頭。那人唉喲一聲,負痛而呼,聽那聲音清脆,居然是個女子。
另一人揮劍上前,一邊喝道:“剌客在這裏!”卻也是個女子聲音。
阿萱心道:“難道我闖入的是王府眷屬的居所?”
兩名女子聯手攻上前來,一劍直取中宮,一劍環護左右,劍法端麗,似曾相識。阿萱心中暗暗驚詫:“這劍法好生熟悉,難道是……”她不願纏鬥,劍走輕靈,引開來勢,另一隻手已奪過了女子手中長劍,雙手各將劍身一揮,低喝道:“讓開!”
兩女又驚又怒,但覺眼前劍光閃動,刷的一聲,頰旁秀發各已飄落一縷,寒氣掠得頰邊生疼。阿萱左手執劍向前,右手回護,喝道:“讓開!”她這兩劍與那兩女方才招式頗為神似,原以為她們多少會有些疑慮,誰知這二女極是悍惡,一人拾劍,另一人居然縱身一躍,不懼劍利,雙手已將阿萱抱去,叫道:“有剌客,殿下快走!”
阿萱心頭怒起,伸手拂出,正中那女子肩頭穴道!那女子啊地一聲,軟倒在地。阿萱更不容情,揮劍直削,另一女子正執劍奔來,噌,前襟已被阿萱割破!她吃了一驚,不由得腳下稍滯。
但聽腳步聲響,想必是侍衛們正趕了過來。
阿萱急切間四顧一望,再無旁道可以遁走。隻得將牙一咬,擲下左劍,足尖點地,整個人飄然飛起,直向室中掠去。
唰!
甫入室中,卻有一道寒光當空削來,阿萱揮劍相隔,嗆地一聲,兩刃相交!對方似乎真氣薄弱,啊地一聲,被阿萱劍上勁氣震開!
隻是對方劍刃著實鋒利,阿萱長劍雖將對方震開,但被刃風所掃,卻有如腐泥,卡嚓一聲,立斷了半截!那刃風斜掠過來,離其鬢發不過三寸,那根細細的束髻發帶已不勝其利,當即也斷裂開去!
滿頭黑發失了約束,當空飄落,有如一帶烏黑瀑布,在燈火下明麗眩目。
卻聽那人咕噥道:“這可糟了,我怎麼會傷了女人?”聲音稚嫩,尚有幾分耳熟。
阿萱手腕探出,三指輕彈,那人手腕上早已中招,當啷一聲,地上掉落了一柄黑黝黝的短劍。
阿萱陡然回首,卻見那人連連後退,雙手連搖,道:“我……男子漢大丈夫,可不想欺負女人!”
燈燭通明,照著那人小小身材,玉冠錦袍。低首看下去,但見他足履之上,猶是係有兩根細細的青布履帶,如此熟悉。
阿萱定晴一看,忽覺一股又酸又熱的氣流,直湧上鼻腔來,顫聲道:“怎麼……怎麼是你?”
正是無名。
無名狐疑地瞧著她,此時她長發披肩,卻有一張男子麵孔,自然與白日不同。阿萱心中百轉千回,隻是再也說不出話來。門外腳步急切,是那兩名女子聲音,夾雜其中:“小王爺?小王爺?”
無名聰穎的目光,與阿萱的目光驀然相遇,旋即低聲道:“你快進去!”
阿萱一怔,無名卻一指裏間幔帳,急道:“那裏!”
阿萱來不及多想,一掠而入,但見幔帳之後,便是床榻,榻上被子足足堆有一尺來厚,錦繡燦然。阿萱躲於帳後,悄然覷向外間,一手已扶在腰間匕首之上。
隻見無名拿起案上硯台,奮力向南麵一扇窗子砸去!
砰的一聲,窗扉即開!
外麵侍衛恰在此時衝入,當前那兩名女子最先奔上前來,急切問道:“小王爺?婢子無能,沒有攔住剌客,可有傷著殿下麼?”
阿萱想起剛才那女子呼叫殿下,原來指的是無名。
隻聽無名大模大樣道:“剌客急於逃走,本殿下伏在門後,投擲匕首,削斷了他的發帶,卻沒有在房中久留。喏,”他一指那窗,道:“他已經從這裏逃走了,本殿下用硯台相擲,也沒有擊中他,真是可惜。”
那女子呼了一口氣,慰道:“小王爺沒事就好,那剌客有侍衛們搜捕,逃不掉的。”一時眾侍衛諛詞如潮,都是恭維這位小王爺武功高強,臨危不懼,簡直是天下英雄,人人不及。無名搖了搖手,如大人般幹咳一聲,道:“這倒也罷了,將門虎子嘛。”
阿萱忍俊不禁,雖在危急之中,卻差點要笑出聲來。
一時眾人退下,那兩名女子看似是貼身婢女,無名卻也要她們退下,道:“我向來讀書時不要人服侍,你們留下做什麼。”
一女子懇求道:“方才就是婢子們留在外麵,才險些讓小王爺受驚。如今小王爺讀書,我們就在外間守著也行。”
無名不耐煩道:“我堂堂一個男人,還要女人們守在旁邊保護,成何體統?當年我和姑姑……”頓了頓,揮手道:“你們下去吧。”
兩名身強力壯的“弱女子”麵麵相覷,麵帶苦笑,但也隻好聽了這堂堂小男人的話,斂首退下。
阿萱微笑,想起山間相處種種往事,那個小小孩童,每晚檢查門戶,關窗閉扉。大概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無名的心中,便將自己看作是一個堂堂的男子漢了罷?從那時起,在那小小的心裏,就已經將守護這兩個字,看成與生俱來的責任。
無名關上門扇。這才回過身來,輕輕道:“他們都走了。你也出來吧!”
阿萱收斂笑容,深吸一口氣,正打算在心中編個由頭將他蒙過去,卻聽他又輕輕叫了一聲:“我知道是你,姑姑。”
阿萱從幔帳後緩緩出來,瞧著眼前這個孩子,百感交集。她微笑著,慢慢張開雙臂,仿佛從心髒之中,有一種無言名狀的熱流,噴湧而出,終於與對麵的這個孩子的心底,融彙相通。無名歡呼一聲,躍起身來,投入了阿萱的懷抱之中!
室中靜謐,唯有對方熟悉的溫暖氣息,環繞四周。無名已高過阿萱腰身,卻還如當初一樣,緊緊貼在她的懷裏,輕聲道:“姑姑,名兒好想你。”
阿萱嗯了一聲,道:“可是,姑姑……現在不能叫你名兒啦。你上次說你的本名,是叫……”
無名乖乖道:“我小時候的名字,叫做德昌。可是父王一直說這個名字不好,他私下裏叫我恒兒。不過我還是喜歡姑姑叫我名兒,你一直這麼叫我,一輩子這麼叫我,成不成?”阿萱微笑道:“成,你一輩子都是姑姑的名兒。”她忽然想起一事,問道:“名兒,你怎麼認出我來的?”
無名仰起頭來,眼中閃動著喜悅的光芒,悄聲道:“我早就認出姑姑啦,那會兒你幫我係鞋帶……哼,除了我姑姑,誰也係不出那麼好看的結子!”
阿萱好笑地點了點他光潔的額頭,道:“那麼今晚呢?”
無名想了想,道:“你今天變了樣子,名兒認不出。不過……隻有姑姑,會這樣看名兒。”
阿萱心中一陣酸熱,差點又湧上淚來,不由得將他抱得更緊了些,喃喃道:“原來名兒一直都記得姑姑,也認得姑姑。”
無名嘟起嘴道:“誰讓你不來找我的,我隻好纏著春姑姑……”
春十一娘!
阿萱驀地直起身來,扶著無名雙肩,凝視著他清亮的雙眸,道:“名兒知道春姑姑在哪兒,是不是?”
無名點點頭,道:“她進王府來很久了,住在新建好的斜暉館,父王對她很好,還要我拜她為師。可是我啊,我一見就認出她來啦。我想念姑姑你,春姑姑常常跟我講到你……她象姑姑你一樣,我也很喜歡她呢,她教我武功,有時還講故事給我聽,就是不愛跟別人說話,每次都有人來看她,說了一大堆,她從來都不理睬……”
阿萱料想那些人,無非是些不懷好意的說客,但心中確實也感到奇怪:春十一娘為欽命要犯,宋人送她入京來,一不關入大牢,二不公開審訊,卻秘密軟禁在晉王府,不知作何打算?
想起春十一娘,便又問道:“春姑姑教你武功?她的武功……”
無名道:“父王說春姑姑生病了,所以沒力氣,可是招式她是記得的。”
阿萱心裏一酸,想道:“哪裏是生了病,想必是晉王府動了什麼手腳,才令她失了真力。”
阿萱略一思忖,輕聲道:“姑姑這次來,是要帶春姑姑走的。”
說到這裏,便將話頭一頓,果然無名眼圈一紅,咧嘴叫道:“走?姑姑你們都要走了?為什麼不肯留下來陪名兒?”
阿萱心中難過,咬一咬牙,沉聲道:“名兒,春姑姑,她不是你王府裏的那些宮人,她有遠大的誌向,有遼闊的心。她的心中不僅隻有名兒,還有很多很多人。那些人都在等著她,盼著她回去。我……我也一直都在盼著這一天……”
無名似懂非懂地望著她,阿萱放柔了聲調,指向窗前一隻懸掛的鳥籠,道:“你看,有的鳥兒喜歡在籠子裏,有的鳥兒都生來就要搏擊長空。春姑姑本來是一隻喜歡在空中飛翔的鳥兒,現在卻活生生被鎖在了籠子裏……名兒,你願意麼?”
無名怔怔地看著那個鳥籠,道:“春姑姑是喜歡在空中飛翔的鳥兒,名兒也是,可是名兒就隻能被關在籠子裏。”阿萱不料他說出這樣的話來,心中一痛,軟言道:“不對,你現在還小,行為不能自由,但所學所習,都是為了將來能夠搏擊長空。鳥兒在小的時候,都會停在巢裏,但翅膀一硬,就會飛上藍天。名兒,你一定會有那一天的!”
無名眼中光芒乍現,喃喃道:“會麼?”
阿萱微微一笑,道:“會!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傳奇,又焉知我的名兒,將來不會是另一段燦爛的傳奇?”
“胸懷天下,德濟蒼生。真正的傳奇人物,莫不如此!名兒,你要一直一直,記得姑姑的話啊。”
無名抹了抹眼睛,長吸一口氣,道:“我知道了。我喜歡春姑姑和姑姑你,就要讓你們開心。不讓春姑姑做她想做的事,她就一點都不開心,是不是?我如果為了自己開心,不管人家的感受,我也不是一個堂堂正正的男人。”
阿萱又好笑又感動,輕輕點了點頭。
無名挺了挺小胸膛:“姑姑,我帶你去找春姑姑!她就住在斜暉館,經常我會去看她……不過……”他蹙了蹙小眉頭:“外麵還有侍衛,你又這個樣子……”
阿萱笑道:“無妨,你先叫一個婢女進來,我自有辦法。”
無名大眼睛撲閃撲閃,似有不信之色。但他一向對阿萱頗為依賴相信,當下阿萱躲在門後,他便高聲叫道:“小芷!”
門外有人應聲,正是方才那兩名女子之一。隨即門扇一動,小芷已步入室來。
阿萱出手如電,正中她肩後穴道。小芷斷然想不到一進來便被偷襲,叫都沒有叫出一聲,已昏倒在地。阿萱將她抱到後麵床上,除去外衫,穿在自己身上,束起鬢發,以小芷的簪環綰好。又以絲帕蘸了茶水,抹去臉上化妝,露出真實麵目。
無名一霎不霎地看著阿萱施為,小臉上滿是好奇之色,最後高興地跳起來,道:“姑姑!這才是姑姑呢。”
阿萱噓了一聲,低聲道:“你讓門外那個婢女先去休息,其他侍衛,料想不會細細查看我的容貌,以這身衣服簪環,也將就糊弄得過去了。”
果然無名遣走那婢女,兩人輕腳輕手,走出門來,複將門扇扣死。
無名大為興奮,雖然一樣在王府之中,總有些冒險的新奇感覺。一路遇上侍衛,都向無名恭敬行禮,有人也不免問一聲:“這麼晚了小王爺去做什麼?”無名一本正經道:“有一式劍招記不清了,去問春姑姑。”那些侍衛便大拍馬屁,感歎道:“小王爺如此勤奮好學,古今稀有,全憑王爺教導有方!”無名得意地向阿萱做了個鬼臉,阿萱隻是垂頭微笑。
行得一柱香時分,但見前方一處宮院,院牆上垂滿藤蘿,幽深怡人。門口燈籠高懸,燈下守有幾名婢女,一見無名,便都迎上前來。
無名問道:“春姑姑睡下了麼?”
一婢女答道:“適才王爺駕臨,正與春姑娘說話。”
阿萱心中一驚,無名也是驚異道:“父王來了?怎不見有侍衛?”眾婢女道:“王爺不讓人靠近,打發侍衛們都去後廂歇息,讓奴婢們也在門外守候。”無名眼珠一轉,道:“本殿下正有一事,要請教春姑姑和父王,難得他們都在。”
眾婢女自然不敢攔他,阿萱隨在無名身後,步入宮院之中。但見正廂燈火通明,兩人相對而坐,身影映在窗紙之上,分外鮮明。
隻聽一人道:“春姑娘冰雪聰明,何需本王贅言?”
聽那聲音,正是趙光義。
阿萱心中一凜:“趙光義為人精細,我可要謹慎些好。”
她拉住無名,做了個噓的手勢,輕聲道:“你就在院門口等姑姑,莫要出聲。”無名大是詫異,但仍乖乖地點了點頭,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