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承風薄影亦關情(3 / 3)

阿萱四下一看,躍起身來,手臂已夠著簷下橫梁,身子翻起,倒掛簷下,緊緊貼在橫梁邊,幾乎與夜色化為一體。隻聽一人緩緩答道:“女夷教隻是江湖教派,當初巫教主創教初衷,隻是不甘心天下女子,隻有受欺被辱的命運。實不知原來我等弱女子,竟還有幸卷入天下的紛爭。”正是春十一娘的聲音。

趙光義笑道:“女夷教地處巴蜀,巴蜀江上航運、冶金鹽鐵,無一不是要緊的命脈。本來官家寬仁為懷,想著姑娘若在汴梁終老,倒也罷了。但如今卻是林任道那反賊與貴教扯上聯係,姑娘即使想置身事外,恐怕也是不能了。”

阿萱聽到林任道的名字,不禁一怔,那挺拔英氣的身姿、略顯憔悴的麵容,仿佛又浮現於眼前。南唐政權早已灰飛煙滅,但他對故國的執著決心,仍令得她不由得油然而生敬意,如今聽到他的消息,不覺有些關心。

他冷哼一聲,道:“林任道初時輾轉於淮南一帶,被我大宋軍隊幾度擊潰,不足千餘人馬,誰知他倒也機靈,居然以疑兵之計逃脫。我們得到可靠線報,得知他取近道已進入巴蜀,且與貴教已攀上了關係。”

阿萱更是詫異:“他如今竟在我女夷教中?”

春十一娘淡淡道:“巴蜀天險,退可居守,且地形複雜,大宋雖已將其並入自己疆域版圖,實際上並不能全麵控製。如今普天之下,除了北漢,還當真沒有比巴蜀更好的容身之處,若我是他,自然也選在此處。”

趙光義一頓,似乎沒料到她如此說話,過了半晌,方道:“本王前來,隻想問姑娘一句,不知姑娘寓居汴京已久,可有沒有想過要返回巫山?”

阿萱心中一震,隻聽春十一娘道:“晉王不是說要我終老於汴京麼?當初大費周折地挾了我來,何必談返回二字?”

趙光義笑道:“春姑娘是明白人,本王便實言相告。若是姑娘以前那種斬釘截鐵的性子,回去自然不成。但如今姑娘在我王府中住了許久,漸漸性格和順;若是這樣返回巫山,號令教眾,驅逐反賊,做我大宋之順民,並兼為朝中疏通護守巴蜀航運,說不定還會有朝廷封誥,榮寵加身,豈不是強過做一個江湖人麼?”

阿萱先前已隱約猜到此層含意,但聽他說出來,還是心中微怒:“這廝可忒看輕了春姐姐!”

春十一娘突然放聲大笑,她雖是一個女子,這笑聲卻十分暢快豪放,直破夜空,久久不絕,連窗欞都仿佛被震得微微顫動。

阿萱隻聽後廂數聲輕響,有數條人影搶步出來。她深知晉王府中盡多高手,已用內息調勻呼息,不使發出絲毫聲響。但心中猜想,那正是趙光義的隨從侍衛,為防室中生變,時刻在後廂待命。

趙光義沉聲道:“春姑娘這是何意?”

隻聽砰的一聲,卻是春十一娘拍案而起,厲聲叱道:“若我春十一娘是貪圖榮華之輩,當初何必隨你來汴京!若我女夷教甘作朝廷走狗,則當初巫教主何必創立此教!”

這四句話擲地有聲,當真是激若金鐵!

嗆嗆嗆嗆!

兵刃出鞘,隨即砰的一聲,門扇衝開,數條人影搶入門來,手中明晃晃的刃齊齊對準春十一娘,早有兩人過去護住了趙光義,急道:“王爺無恙罷?”

趙光義慍怒地瞪了他們一眼,喝道:“誰讓你們進來的?”

阿萱趴在窗下,從窗欞縫隙間向內看去,但見燈火通明,一女子白衣素衫,簪環全無,雙手負於背後,傲然立於案前,正是春十一娘。

她隻是輕蔑地掃了眾侍衛一眼,全無懼色,冷笑道:“春十一娘都不怕死,你們怕什麼?怕我這個如今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

趙光義揮一揮手,眾侍衛隻好訕訕地退回後廂,又將室門掩上。

趙光義麵色沉了半晌,方才長歎一聲,道:“你們巴蜀的女子,可都是這樣麼?色若春花,性如烈火,你是這樣,她……”

燭火深處,他的神情竟有幾分怔忡,緩緩道:“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的初見,是在南唐的百尺樓中?”

春十一娘不答,他便自顧自說下去:“你從空中飄飛而下,撕去妝作老婦人的偽裝……滿天的鮮花飛舞,你的白衣也飛舞起來,象是仙子降落到了人間……以前,我也認識這樣的一個女子,同樣飄逸的仙姿,同樣烈火的性情,同樣古怪不聽人勸,但又同樣地惹人愛憐……”

他突然自失地一笑,抬起頭來,那種怔忡表情早已無影無蹤:“夜已深了,本王不便多擾。不過,春姑娘,你當真不願回女夷教麼?你當真是放心把曆代教主的心血,交給一個初涉江湖的小姑娘手中麼?”

阿萱知他所說的小姑娘正是自己,心中一動,頗想聽到春十一娘的回答。

趙光義又道:“這位謝教主,說起來,她未做教主之前,本王倒也與她有一麵之緣。眼下她的武功雖有小成,卻不能躋身於一流高手之列;天姿雖然聰慧,卻並不能有深謀遠慮的策劃。本王聽說她已來汴京,且全部心思,都用在營救你回蜀一事上,說明在她心中,也同樣認為隻有你才是真正的女夷教主。春姑娘,如今天下大勢已變,當初群雄割踞,自顧不暇,暫能容女夷教盤踞巫山;可如今天下統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豈能再留一個忠於舊蜀的女夷教隱然領袖巴蜀江湖?況且還有林任道這支餘孽,我大宋必會將其滅之,若你不肯聽從本王勸告,隻怕女夷教覆巢之期,指日可待!”

春十一娘淡淡道:“女夷教隻是江湖幫派,隻求苟延殘喘於亂世,不值得大宋朝廷如此關注。若朝廷一定要苦苦相逼……女夷教中雖為女流,也決不輸與須眉男兒。至於謝教主,她年歲雖輕,卻聰慧俠義,假以時日,成就必遠超於我。有這樣的教主,我何必擔心,何必還要回去?當初我選中她時,便知她絕不會令我失望。因為,”她唇邊露出一縷微笑,一字一頓,道:“我平生識人,從未有錯。”

一股熱流,充盈胸膛。阿萱但覺心中又是驕傲,又是激動,隻覺平生所得之褒,唯此為甚。

趙光義長歎一聲,道:“好,好,你果然還是這樣倔強,本王何必多說!”他騰身站起,待要出門,卻又停住腳步,低聲道:“你終還是對我的恒兒有半師之恩,本王又何能忍心……唉,官家有旨,若你不肯奉詔歸蜀,便要將你當眾處死,以斷絕你教眾念想,也以此震懾巴蜀江湖之眾。”

阿萱大驚失色,身子微震,趙光義身邊侍衛便似已查覺,早有兩人搶身而出,喝道:“誰?”一人身形微動,似乎便要躍上屋頂。

但聽格格笑聲,卻是無名從院中一叢花樹後跳了出來,叫道:“父王!”

阿萱心中一寬,嘴角不禁浮起笑意。侍衛們齊聲道:“是小王爺?”

趙光義轉過頭來,見無名蹦跳著走進屋來,詫道:“名兒?這麼晚你過來做甚?怎麼你一個人?”

無名笑嘻嘻道:“睡不著,就溜出來瞧瞧春姑姑。”他拉起春十一娘的手,問道:“姑姑,白天你講的那一招名兒還是不懂嘛。”

趙光義叱道:“明日再問不遲,哪有半夜來打擾春姑姑的道理?快跟我回去。”無名向他吐舌頭做了個鬼臉,春十一娘也摸摸他的頭,神情不禁柔和下來,道:“正是呢,名兒,快回去歇息吧,記著春姑姑說的話,將來,要做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趙光義聽她話語,分明有留戀不舍的交待之意,想到她自入府以來,雖是軟禁,對自己的兒子十分上心,無論教習文治武學,都不厭其煩。無名雖沒有正式拜師,與她卻頗為親近,算得上有半師之分。他雖鐵石心腸,此時也不由得有些難過,一手拉過無名,柔聲道:“春姑娘,三思啊。”

春十一娘立在燈火之中,微微一笑,似乎已完全平息了方才的雷霆之怒,又恢複了平時溫雅風範,仿佛還是那個教誨世子的柔順女子:“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多謝王爺了。”

趙光義長歎一聲,拉起無名,大步出門。無名一路頻頻回頭,奈何不能留下,但見眾侍衛簇擁在他父子身後,一陣風似地去了。

春十一娘目送他們遠去,這才依次吹滅了各盞燭燈,隻留一盞,持在手掌之中,凝視良久,臉上卻並無任何神情。

燭火暗淡,她凝思的臉龐,映在光的暗影裏,隻勾勒出優美的麵部線條。那一瞬間,阿萱幾乎以為自己看到了女夷教花神宮中的那尊女夷神像,沉靜之中,蘊含無限莊嚴。

她縱身一躍,已落到地上。強抑住內心的激動,搶身進門,低聲道:“春姐姐!”

春十一娘似乎吃了一驚,驀然抬頭,銳利的目光,如劍一般射出來!但見阿萱,目光頓時柔和下來,驚喜道:“教主!是你?”

阿萱反手掩上門扇,激動道:“春姐姐!是無名帶我來的,我來救你出去!”

“出去?”

春十一娘苦笑著搖搖頭,道:“你膽子真大,晉王府戒備森嚴,不知怎樣被你混進來?”阿萱旋把前事講了一遍,說到王與哲劍氣之強,心中還尚有餘悸。

春十一娘道:“教主……”

阿萱不悅道:“春姐姐,你為何這樣叫我,豈不是要與我顯得生分麼?這個教主之位,本來就是你的!我是來接你回去複位的啊!”

春十一娘微笑著抬起手來,幫她理了理鬢邊一縷亂發,端詳片刻,道:“你瘦了。”

阿萱鼻子一酸,千言萬語,頓時都被這句話堵在胸口,一把抓住她的手,叫道:“春姐姐!”

春十一娘握緊她的手,明波般的眸子,定定地落在了她的臉上,輕聲道:“教主,時間緊迫,你不能在此久待,王與哲為人精細,若查了過來,隻怕你行蹤便要暴露,需盡快離開。我也長話短說。”

阿萱急道:“那我們現在就走?”

春十一娘斷然道:“屬下不能走!”她看見阿萱臉上神情,驀然間由熱烈轉為失望不解,便柔聲道:“我全身真氣,已被趙河陽用獨特的手法封住,與常人無異。這數日來我用盡辦法,都無法解除,所以晉王府的人也對我十分放心,知道我插翅難逃。這手法如此深奧,普天之下,除了趙河陽,隻怕隻有仙逝的師父,或是師延陀才能解開。晉王府如此森嚴,你帶著一個完全不能使用武功的我,不能縱高伏低,難道要我們大大方方地從門口走出去麼?”

阿萱想起趙光義方才所說的言語,幾乎要急哭出來:“可是他們說皇帝的旨意是……”

春十一娘淡淡一笑,道:“當初我離開巫山,便有了赴死之誌,能多活這些天,已是上天的仁慈。他們要我勸服祖師和先師一手創立的女夷教,成為宋人管理巴蜀航運的走狗,還要我出賣林仁道將軍,春十一娘又不是無知無識的豬狗,怎能做這樣的事情!屈辱而生,不若磊落而死,無愧於自己的心,雖死猶榮。”

阿萱聽她話語中,已有必死之意。頓時紅了眼眶:“不行!我千辛萬苦,好容易才找到了你……”說到此處,想起自己一路行來,九死一生,不禁又悲又急,恨不得就這樣拉著她,馬上硬闖出門去。

春十一娘緊緊握住她的手,低聲喝道:“阿萱!你忘了你是誰麼?”

阿萱全身一震,含淚望著她。春十一娘道:“人生下來,總是會死。生死不是大事,女夷的將來,才是你我要想的大事!你切莫忘了,你我任教主之時,都曾在女夷娘娘的神像前叩拜過!你我肩上所擔,決不隻有自己的悲歡哀樂!”

她放緩語氣,快速說道:“趙光義勸我不果,也絕不會因我一死便會收手。林任道將軍現在巴蜀,依恃天險之利,尚能做短期抗衡。林將軍我雖未見過,也知道那是一個頗有誌氣的男兒,單說南唐頹滅,文臣武將投降快活,他肯做盡忠到底的忠義臣子,你我也是亡國之民,自然不能坐視不理。但,女夷上下千人,也要有生路可存,有生機可尋;宋軍即將進蜀與林將軍作戰,蜀中幫派眾多,對我教早有覷探之意。這些江湖事和國事互為摻雜,我們該如何守住祖師和先師留下的基業,如何安置教中姐妹?隻怕還有一番大的周旋。”頓了一頓,她又道:“你應知我教經過菱花之亂後,雖然鄒菱娃一派已被除掉,不再有明顯的分裂之舉,但堂口眾多,各執一詞,誰也未必服誰。蛇無頭不行,教主長期不在教中,當此危難之際,又能指望誰人主持大局?”

阿萱急道:“正因為此,我才要盡快找到春姐姐你,可如今……”

春十一娘搖搖頭,道:“教主,屬下堅信自己識人的眼光,假以時日,教主你的成就,必會遠勝屬下。你決不能有任何閃失,至於屬下……屬下不是說過了麼?心無所愧,雖死猶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