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那聲音,正是趙光義。
阿萱心中一凜:“趙光義為人精細,我可要謹慎些好。”
她拉住無名,做了個噓的手勢,輕聲道:“你就在院門口等姑姑,莫要出聲。”無名大是詫異,但仍乖乖地點了點頭,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
阿萱四下一看,躍起身來,手臂已夠著簷下橫梁,身子翻起,倒掛簷下,緊緊貼在橫梁邊,幾乎與夜色化為一體。隻聽一人緩緩答道:“女夷教隻是江湖教派,當初巫教主創教初衷,隻是不甘心天下女子,隻有受欺被辱的命運。實不知原來我等弱女子,竟還有幸卷入天下的紛爭。”正是春十一娘的聲音。
趙光義笑道:“女夷教地處巴蜀,巴蜀江上航運、冶金鹽鐵,無一不是要緊的命脈。本來官家寬仁為懷,想著姑娘若在汴梁終老,倒也罷了。但如今卻是林任道那反賊與貴教扯上聯係,姑娘即使想置身事外,恐怕也是不能了。”
阿萱聽到林任道的名字,不禁一怔,那挺拔英氣的身姿、略顯憔悴的麵容,仿佛又浮現於眼前。南唐政權早已灰飛煙滅,但他對故國的執著決心,仍令得她不由得油然而生敬意,如今聽到他的消息,不覺有些關心。
他冷哼一聲,道:“林任道初時輾轉於淮南一帶,被我大宋軍隊幾度擊潰,不足千餘人馬,誰知他倒也機靈,居然以疑兵之計逃脫。我們得到可靠線報,得知他取近道已進入巴蜀,且與貴教已攀上了關係。”
阿萱更是詫異:“他如今竟在我女夷教中?”
春十一娘淡淡道:“巴蜀天險,退可居守,且地形複雜,大宋雖已將其並入自己疆域版圖,實際上並不能全麵控製。如今普天之下,除了北漢,還當真沒有比巴蜀更好的容身之處,若我是他,自然也選在此處。”
趙光義一頓,似乎沒料到她如此說話,過了半晌,方道:“本王前來,隻想問姑娘一句,不知姑娘寓居汴京已久,可有沒有想過要返回巫山?”
阿萱心中一震,隻聽春十一娘道:“晉王不是說要我終老於汴京麼?當初大費周折地挾了我來,何必談返回二字?”
趙光義笑道:“春姑娘是明白人,本王便實言相告。若是姑娘以前那種斬釘截鐵的性子,回去自然不成。但如今姑娘在我王府中住了許久,漸漸性格和順;若是這樣返回巫山,號令教眾,驅逐反賊,做我大宋之順民,並兼為朝中疏通護守巴蜀航運,說不定還會有朝廷封誥,榮寵加身,豈不是強過做一個江湖人麼?”
阿萱先前已隱約猜到此層含意,但聽他說出來,還是心中微怒:“這廝可忒看輕了春姐姐!”
春十一娘突然放聲大笑,她雖是一個女子,這笑聲卻十分暢快豪放,直破夜空,久久不絕,連窗欞都仿佛被震得微微顫動。
阿萱隻聽後廂數聲輕響,有數條人影搶步出來。她深知晉王府中盡多高手,已用內息調勻呼息,不使發出絲毫聲響。但心中猜想,那正是趙光義的隨從侍衛,為防室中生變,時刻在後廂待命。
趙光義沉聲道:“春姑娘這是何意?”
隻聽砰的一聲,卻是春十一娘拍案而起,厲聲叱道:“若我春十一娘是貪圖榮華之輩,當初何必隨你來汴京!若我女夷教甘作朝廷走狗,則當初巫教主何必創立此教!”
這四句話擲地有聲,當真是激若金鐵!
嗆嗆嗆嗆!
兵刃出鞘,隨即砰的一聲,門扇衝開,數條人影搶入門來,手中明晃晃的刃齊齊對準春十一娘,早有兩人過去護住了趙光義,急道:“王爺無恙罷?”
趙光義慍怒地瞪了他們一眼,喝道:“誰讓你們進來的?”
阿萱趴在窗下,從窗欞縫隙間向內看去,但見燈火通明,一女子白衣素衫,簪環全無,雙手負於背後,傲然立於案前,正是春十一娘。
她隻是輕蔑地掃了眾侍衛一眼,全無懼色,冷笑道:“春十一娘都不怕死,你們怕什麼?怕我這個如今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
趙光義揮一揮手,眾侍衛隻好訕訕地退回後廂,又將室門掩上。
趙光義麵色沉了半晌,方才長歎一聲,道:“你們巴蜀的女子,可都是這樣麼?色若春花,性如烈火,你是這樣,她……”
燭火深處,他的神情竟有幾分怔忡,緩緩道:“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的初見,是在南唐的百尺樓中?”
春十一娘不答,他便自顧自說下去:“你從空中飄飛而下,撕去妝作老婦人的偽裝……滿天的鮮花飛舞,你的白衣也飛舞起來,象是仙子降落到了人間……以前,我也認識這樣的一個女子,同樣飄逸的仙姿,同樣烈火的性情,同樣古怪不聽人勸,但又同樣地惹人愛憐……”
他突然自失地一笑,抬起頭來,那種怔忡表情早已無影無蹤:“夜已深了,本王不便多擾。不過,春姑娘,你當真不願回女夷教麼?你當真是放心把曆代教主的心血,交給一個初涉江湖的小姑娘手中麼?”
阿萱知他所說的小姑娘正是自己,心中一動,頗想聽到春十一娘的回答。
趙光義又道:“這位謝教主,說起來,她未做教主之前,本王倒也與她有一麵之緣。眼下她的武功雖有小成,卻不能躋身於一流高手之列;天姿雖然聰慧,卻並不能有深謀遠慮的策劃。本王聽說她已來汴京,且全部心思,都用在營救你回蜀一事上,說明在她心中,也同樣認為隻有你才是真正的女夷教主。春姑娘,如今天下大勢已變,當初群雄割踞,自顧不暇,暫能容女夷教盤踞巫山;可如今天下統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豈能再留一個忠於舊蜀的女夷教隱然領袖巴蜀江湖?況且還有林任道這支餘孽,我大宋必會將其滅之,若你不肯聽從本王勸告,隻怕女夷教覆巢之期,指日可待!”
春十一娘淡淡道:“女夷教隻是江湖幫派,隻求苟延殘喘於亂世,不值得大宋朝廷如此關注。若朝廷一定要苦苦相逼……女夷教中雖為女流,也決不輸與須眉男兒。至於謝教主,她年歲雖輕,卻聰慧俠義,假以時日,成就必遠超於我。有這樣的教主,我何必擔心,何必還要回去?當初我選中她時,便知她絕不會令我失望。因為,”她唇邊露出一縷微笑,一字一頓,道:“我平生識人,從未有錯。”
一股熱流,充盈胸膛。阿萱但覺心中又是驕傲,又是激動,隻覺平生所得之褒,唯此為甚。
趙光義長歎一聲,道:“好,好,你果然還是這樣倔強,本王何必多說!”他騰身站起,待要出門,卻又停住腳步,低聲道:“你終還是對我的恒兒有半師之恩,本王又何能忍心……唉,官家有旨,若你不肯奉詔歸蜀,便要將你當眾處死,以斷絕你教眾念想,也以此震懾巴蜀江湖之眾。”
阿萱大驚失色,身子微震,趙光義身邊侍衛便似已查覺,早有兩人搶身而出,喝道:“誰?”一人身形微動,似乎便要躍上屋頂。
但聽格格笑聲,卻是無名從院中一叢花樹後跳了出來,叫道:“父王!”
阿萱心中一寬,嘴角不禁浮起笑意。侍衛們齊聲道:“是小王爺?”
趙光義轉過頭來,見無名蹦跳著走進屋來,詫道:“名兒?這麼晚你過來做甚?怎麼你一個人?”
無名笑嘻嘻道:“睡不著,就溜出來瞧瞧春姑姑。”他拉起春十一娘的手,問道:“姑姑,白天你講的那一招名兒還是不懂嘛。”
趙光義叱道:“明日再問不遲,哪有半夜來打擾春姑姑的道理?快跟我回去。”無名向他吐舌頭做了個鬼臉,春十一娘也摸摸他的頭,神情不禁柔和下來,道:“正是呢,名兒,快回去歇息吧,記著春姑姑說的話,將來,要做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趙光義聽她話語,分明有留戀不舍的交待之意,想到她自入府以來,雖是軟禁,對自己的兒子十分上心,無論教習文治武學,都不厭其煩。無名雖沒有正式拜師,與她卻頗為親近,算得上有半師之分。他雖鐵石心腸,此時也不由得有些難過,一手拉過無名,柔聲道:“春姑娘,三思啊。”
春十一娘立在燈火之中,微微一笑,似乎已完全平息了方才的雷霆之怒,又恢複了平時溫雅風範,仿佛還是那個教誨世子的柔順女子:“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多謝王爺了。”
趙光義長歎一聲,拉起無名,大步出門。無名一路頻頻回頭,奈何不能留下,但見眾侍衛簇擁在他父子身後,一陣風似地去了。
春十一娘目送他們遠去,這才依次吹滅了各盞燭燈,隻留一盞,持在手掌之中,凝視良久,臉上卻並無任何神情。
燭火暗淡,她凝思的臉龐,映在光的暗影裏,隻勾勒出優美的麵部線條。那一瞬間,阿萱幾乎以為自己看到了女夷教花神宮中的那尊女夷神像,沉靜之中,蘊含無限莊嚴。
她縱身一躍,已落到地上。強抑住內心的激動,搶身進門,低聲道:“春姐姐!”
春十一娘似乎吃了一驚,驀然抬頭,銳利的目光,如劍一般射出來!但見阿萱,目光頓時柔和下來,驚喜道:“教主!是你?”
阿萱反手掩上門扇,激動道:“春姐姐!是無名帶我來的,我來救你出去!”
“出去?”
春十一娘苦笑著搖搖頭,道:“你膽子真大,晉王府戒備森嚴,不知怎樣被你混進來?”阿萱旋把前事講了一遍,說到王與哲劍氣之強,心中還尚有餘悸。
春十一娘道:“教主……”
阿萱不悅道:“春姐姐,你為何這樣叫我,豈不是要與我顯得生分麼?這個教主之位,本來就是你的!我是來接你回去複位的啊!”
春十一娘微笑著抬起手來,幫她理了理鬢邊一縷亂發,端詳片刻,道:“你瘦了。”
阿萱鼻子一酸,千言萬語,頓時都被這句話堵在胸口,一把抓住她的手,叫道:“春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