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十一娘握緊她的手,明波般的眸子,定定地落在了她的臉上,輕聲道:“教主,時間緊迫,你不能在此久待,王與哲為人精細,若查了過來,隻怕你行蹤便要暴露,需盡快離開。我也長話短說。”
阿萱急道:“那我們現在就走?”
春十一娘斷然道:“屬下不能走!”她看見阿萱臉上神情,驀然間由熱烈轉為失望不解,便柔聲道:“我全身真氣,已被趙河陽用獨特的手法封住,與常人無異。這數日來我用盡辦法,都無法解除,所以晉王府的人也對我十分放心,知道我插翅難逃。這手法如此深奧,普天之下,除了趙河陽,隻怕隻有仙逝的師父,或是師延陀才能解開。晉王府如此森嚴,你帶著一個完全不能使用武功的我,不能縱高伏低,難道要我們大大方方地從門口走出去麼?”
阿萱想起趙光義方才所說的言語,幾乎要急哭出來:“可是他們說皇帝的旨意是……”
春十一娘淡淡一笑,道:“當初我離開巫山,便有了赴死之誌,能多活這些天,已是上天的仁慈。他們要我勸服祖師和先師一手創立的女夷教,成為宋人管理巴蜀航運的走狗,還要我出賣林仁道將軍,春十一娘又不是無知無識的豬狗,怎能做這樣的事情!屈辱而生,不若磊落而死,無愧於自己的心,雖死猶榮。”
阿萱聽她話語中,已有必死之意。頓時紅了眼眶:“不行!我千辛萬苦,好容易才找到了你……”說到此處,想起自己一路行來,九死一生,不禁又悲又急,恨不得就這樣拉著她,馬上硬闖出門去。
春十一娘緊緊握住她的手,低聲喝道:“阿萱!你忘了你是誰麼?”
阿萱全身一震,含淚望著她。春十一娘道:“人生下來,總是會死。生死不是大事,女夷的將來,才是你我要想的大事!你切莫忘了,你我任教主之時,都曾在女夷娘娘的神像前叩拜過!你我肩上所擔,決不隻有自己的悲歡哀樂!”
她放緩語氣,快速說道:“趙光義勸我不果,也絕不會因我一死便會收手。林任道將軍現在巴蜀,依恃天險之利,尚能做短期抗衡。林將軍我雖未見過,也知道那是一個頗有誌氣的男兒,單說南唐頹滅,文臣武將投降快活,他肯做盡忠到底的忠義臣子,你我也是亡國之民,自然不能坐視不理。但,女夷上下千人,也要有生路可存,有生機可尋;宋軍即將進蜀與林將軍作戰,蜀中幫派眾多,對我教早有覷探之意。這些江湖事和國事互為摻雜,我們該如何守住祖師和先師留下的基業,如何安置教中姐妹?隻怕還有一番大的周旋。”頓了一頓,她又道:“你應知我教經過菱花之亂後,雖然鄒菱娃一派已被除掉,不再有明顯的分裂之舉,但堂口眾多,各執一詞,誰也未必服誰。蛇無頭不行,教主長期不在教中,當此危難之際,又能指望誰人主持大局?”
阿萱急道:“正因為此,我才要盡快找到春姐姐你,可如今……”
春十一娘搖搖頭,道:“教主,屬下堅信自己識人的眼光,假以時日,教主你的成就,必會遠勝屬下。你決不能有任何閃失,至於屬下……屬下不是說過了麼?但教心中無愧,雖死猶榮!”
心中無愧,雖死猶榮。
阿萱摟著無名,坐在他專屬的小小鑾轎之中,不由得又憶起這八個字來。她此時已換了一身侍女的裝束,並取出隨身攜帶的易容丹,還原為紅梔的麵貌。鑾轎直通向宋宮,遠遠已看到了熟悉的門樓。無名有些不安,在阿萱的懷中扭動了一下,揚起臉來,道:“姑姑,你真的還會來看我嗎?要不然我們就不要再進宮了,好不好?”
阿萱心中傷感,答道:“等姑姑辦完了事,一定還會來看名兒的。”
她昨晚從春十一娘處出來時,天色已將大亮,又在無名房中潛匿身形,隻到趙光義離府出門半晌;無名才以入宮尋父為由,帶她躲在轎中,離開了晉王府。
趙普與王與哲,回想昨晚他們詭異的行蹤,阿萱料定他們亦決不可能在晉王府多留。她回想情景,心裏那種怪怪的感覺又浮了起來:一個是趙家艱難與共、情逾兄弟的股肱大臣,一個是皇帝親生愛弟、尊寵無極的晉王,便是相會,何必如此隱誨?趙河陽又為何定要派王與哲來親自護送?
宮門越來越近,她的心裏開始有了莫名的煩亂。不知自己異想天開的念頭,是否當真能夠成功?昨晚離開春十一娘,她心中靈光一閃:花蕊夫人!為何不去找花蕊夫人呢?以她所受寵愛,又與春十一娘同為蜀人,若能向趙匡胤求情,至少可以暫緩不死。
隻是……隻是以花蕊夫人的古怪行事風格,還有她與春十一娘過去的那段往事,她當真肯捐棄前嫌麼?
阿萱實在是並無把握。
可是,她也再想不出更好的辦法。春十一娘所言有理,自己必要立即返回巴蜀;可是要放棄救走春十一娘,甚至是明知她即將被殺,自己也決做不到若無其事地離開。這最後一搏,是成是敗,就聽從天命吧。
阿萱將無名摟得更緊了些,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果然晉王府的腰牌出示,又有小王爺在場,入宮實在是容易了很多,幾乎一路上暢通無阻。阿萱覷空在僻靜處下轎,拐入一處夾道,順利返回花蕊夫人的寢宮。
尚未入內,遠遠便聽小摩訶池上,一陣清幽笛聲,自水麵傳來。那笛聲中染了水氣,更覺清靈異常,仿佛還帶有江南新鮮的荷葉荷花香。阿萱駐足觀看,隻見水麵行有數隻龍舟,當中一隻更顯大些,裝飾得金碧輝煌。舟首站了一個女子,身披雲紅輕紗,鳳冠搖曳,正引笛而吹。阿萱一眼便認出那女子正是花蕊夫人,一陣風來,她周身紗衣飄然若舉,如同神妃仙子,仿佛隨時便要飛上九天碧霄。
這樣如夢如幻的美人美景,便是阿萱也移不開眼睛。龍舟向岸邊緩緩行來,漸聞笛聲之中,舟中的歌女們在宛轉唱和:
“丹霞亭浸池心冷,曲沼門含水腳清。傍岸鴛鴦皆著對,時時出向淺沙行。”
花蕊夫人突然將笛子一拋,噗地落入水中。眾女嗟呀聲中,絲竹樂起,她一手扶闌,和那曲調,放聲歌道:“池心小樣釣魚船,入玩偏宜向晚天。掛得彩帆教便放,急風吹過水門前”。歌聲清新,糯中帶甜,偏那字字句句,吞吐恰到好處,聽者隻覺一縷柔和樂音,綿綿不絕,纏繞難去,似乎一直都要鑽入人的心底,隻覺又是神酣,又是意暢,周身都是暖洋洋的,舒適難言。
舟中一人站起身來,鼓掌笑道:“以前朕未見你時,隻知道夫人宮詞之美,天下無雙。眼下才知道,原來我的花蕊,不但詞美、歌美、人更美,樣樣都是天下無雙啊!”
阿萱早已料到,那龍舟之上,定然會有這位大宋的天子。但聽他讚歎之中暗含寵溺,又見他立於舟首,一手扶在花蕊肩上,一手為她理順鬢前湖風吹亂的秀發,那般行止舉動,哪是雄才大略的君主,分明是一位溫柔繾綣的情郎。
那一瞬間,阿萱卻突然想起了孟昶——那位短命而同樣多情的君主。當初在蜀中之時,因花蕊夫人喜愛紅梔和牡丹,他斥萬金建成宣華苑,遍植各色花朵,又改宣華為牡丹苑;為花蕊夫人而建的夏宮摩訶池,雕梁畫棟,千門萬戶,繡幕錦幃無重數。所賜奇珍異寶,更是世所罕有。然而國破家亡,終於難逃一死,當初摩訶池上放歌的美人,如今已在小摩訶池的他人懷中。
縱然曾貴為君王,失勢之後,又能如何呢?縱然絕色美人,顛倒蒼生,也不過是淪為別人的禁臠。君王美人如此,何況小民!
家國興亡的蒼涼之感,從來沒有這一刻真實而生動。小摩訶池華美明豔,宮詞歌吟嫵媚柔靡,龍舟上的女子麗色絕寰。卻都隻襯得那一刻的蒼涼更加明晰。
絕不能讓女夷教成為第二個後蜀!
巫長恨、淩飛豔,兩代教主,數十年艱辛,外人難以想象的孤獨寂寞,才創下這一片安寧的靜土。生逢亂世,若不能執掌自己的命運,與這亡國的君王美人,又有何差別呢?
阿萱徐徐吐出一口氣,轉身向長寧殿而去。
所居之所一切如故,一路也未遇上人,甚至連阿萱藏在隱秘之所的包袱,也並沒有被動過的跡象。
她正要係上包袱,忽然心中一動,將一件物事從中拿了出來。
著手滑膩,似灰若黃,隻是輕輕抖一抖,便發出輕微的脆響。這一百二十名高手的皮肉生生製成的百魂衣,即算隻是今日看一眼,也隱約能感受到衣上濃烈的殺氣和血腥。
“天生魔道寄人何,骷髏白骨相立側。世恩從來薄塵土,解衣之義難再得。”
漫天鵝毛般的大雪,師延陀漸行漸遠時,那一曲高亢的歌聲,仿佛又回響在阿萱的耳邊。那樣出塵不羈的風範,即使是阿萱並不認同他的作為,也不由得不暗暗為之心折。
還有趙河陽,那天神般白衣飄然的國師,氣度有如高山大河,不愧得與師延陀齊名。楓林渡之戰,該會是怎樣的輝煌?
赤算子說這百魂衣無疑是師宗身份的象征,可這行事怪異的天魔門師宗,為何要將此衣贈給自己?阿萱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她向來厭惡這件人皮做成的百魂衣,尋常連看都不肯多看一眼。此時強行克製住自己的厭惡之情,將人皮拎起,想抖過疊好,藏在包袱深處,最好不再見到,或是將來送給阿保疆,也算是物歸原主。
此時正當中午,一道日光亮色,自殿上琉璃瓦中,傾瀉入室,正照在那件高高拎起的人皮衣上。人皮薄透,連經絡都清晰可見,絲絲縷縷,宛若鳥形篆字。
阿萱一陣惡心,掉過頭去,不忍再看。然而眼角餘光,已經分明瞧見一個“魔”字。
她不禁一怔,定神再看時,突然心頭怦怦劇跳,幾乎不敢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