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那絲縷經絡,竟然都是真正的篆字!字形古樸,風格飄逸,也不知是用了怎樣特別的墨汁,竟然使字跡深深滲透在人皮之間,表麵卻不露端倪。若不是此時阿萱拎起人皮,又恰好對著強光,隻怕根本不會發覺,在這人皮衣層之間,居然另有玄機!
她心中萬千個念頭交織不定,目光卻緊張地在那些字跡之中,匆匆掠過:
“起心動念,於琉璃清淨地中,而生天魔矣。知天命之律而強逆天行之,促生無上之魔力。譬如逆水行舟,速雖不達,而其勢強橫無加,非順水行舟可擬也……”
在清淨的境地中,心念不能抱純守一,產生動搖,便是生出了天生的魔性。道家讓人順從天命的規律,借用其運行時巨大的力量為已所用。而天魔卻是違逆這種規律的存在,如同逆水中行舟一樣,看上去速度似乎不夠快捷,卻因為違逆而反激出無與倫比的神力。
如此逆天,然而雄橫,果然不愧是天魔!
阿萱但覺腦中一陣暈眩,目光掃到最後一行,果然看到了四個骨神秀逸的篆字:
“天魔總綱”。再往下看,下麵還有密密麻麻的一段,如其所料地跳出四個字來:“龍形三湧。”
她一把抓住人皮衣,無數疑問驚懼,從心底深處迸發出來:師延陀此舉到底何意?他為何要把天魔門中秘技傳給自己?修習?還是廢棄?
人皮在指力的揉捏下,發出細碎的沙沙聲。硝製皮類所特有的滑膩沙礪,從指尖如此清晰地傳到心底。
所學決定命運,武學一道,往往於潛移默化之中,便能轉移人的心性。天魔勁,那樣邪惡而又令人不由得心向往之的神秘力量,自然生就一個桀驁不馴的、心無善惡的師延陀。但這樣逆天得來的力量,往往是以壽元作為向魔交換的代價。所以天魔門中弟子,無一長壽,無一善終也傷了整個門派元氣。也正因為此,天魔門固然威震遼疆,卻始終不能壯大。
她回想那日大雪之中,江暮雲與師延陀的對話。心中漸漸浮起一個念頭:“難道真如江暮雲所說,師延陀修習天魔勁和龍形三湧,逆天而行,當真遇到了不可逾越的魔障?他的功力越高,所遇魔障越深,那……”對師延陀雖隻短短一麵,且相互為敵,還險些喪命於他手底。然而對他那曠達不羈的風神,難免油然而生欽敬之意。
無論師延陀對江暮雲的話如何不置與否,但想必當初花神宮下,月色之中,淩飛豔揮袖的一瞬間,那滿天飛花的美,柔和而又博大的威力,就已經深深地鐫刻在師延陀的心底了吧?也隻有春神般包容萬千的胸懷,才能化解那偏激雄橫的逆天之魔!
師延陀果然能人所不能,為了探尋究竟,竟將本門不傳之秘,隨隨便便地寫在了百魂衣上,丟到了女夷教親傳的第四代教主手中!
或許在他的心中,也是半信半疑,還有對他自己絕對的信心。阿萱若試練天魔勁,能夠以女夷功夫克製天魔,自然是給天魔門所有人尋了一條生路。即算不能成功,於他又有何礙?
因為阿萱並不知道,天魔勁共有十層心法,這百魂衣上所記卻隻有六至十層。殘缺的那一至五層心法,為天魔勁修習之基,若無基石為底,又如何能建成大廈?往往會經脈暴裂而亡!
然而修習過《天樞實錄》的阿萱不然,《天樞實錄》為道家功夫,據說若是研習精深,甚至可以修成仙道。所煉真氣多以固本培元為主,自然淳厚清和,包容萬物。以此真氣為基,再去修習天魔勁,非但不會有基石坍塌之虞,甚至還能使後天的功夫更為純和。
師延陀敢於大膽地將天魔勁的秘技交給阿萱,也是料定天下習武者何以萬計,但能修習《天樞實錄》者,卻隻有女夷教主。常人縱然機緣巧合,得到這件珍貴的百魂衣,也隻能空自慨歎罷了。
更何況,百魂衣上雖然寫到了天魔勁最頂層的心法,但實際上曆代師宗,都隻敢練到第八重。師延陀算是不世出的武學奇才,對這第九重也是小心翼翼,尚未完全練通,便已有諸多心魔之相幹擾了。
隻是此時的阿萱,雖然天姿聰穎,終究沒有猜到師延陀心中所有的機關。她忖道:宮中人多事雜,若讓這天魔門的功夫外泄,不管師延陀贈衣居心何在,自己終究是對不起師延陀。靈機一動,將百魂衣上所記快速讀了幾遍,牢牢記在心中。原想把百魂衣燒掉,但想了想,這才脫下外衣,將百魂衣穿在身上,又罩上衣裙。
想到身上所著,乃是一百二十名高手皮肉所製,忍不住便要惡心。幸好這衣穿在身上頗為柔軟,也並沒有什麼異味。或許是因為人皮所製,全身處處無不熨貼,並沒有不適之感。
當初山中練過《天樞實錄》,但封丹不幸逝去,並沒有人指點於她。雖然練下一個根基,終究不能深解其中的變化奧妙。此時突然讀到《天魔總綱》,卻仿佛是緊閉的石門突然被劈開一道縫,有光亮如沙子般,暢亮地灑進來。想要拒絕這種誘惑,委實是太難太難了。
她想了想,終於忍不住緊閉房門,盤腿坐下,閉上眼睛,默默讀誦那些奇異的法訣。原本呆板的文字,一個個跳出來,彙聚如活動的流水般,從心頭緩緩流過。
她初練天魔勁,但覺經脈間十分滯澀,最初一道真氣積於“氣海”,隻向上逆推,不到“神闕”便停止不前。她默念口訣,強行推進,忽覺那道氣流在穴位間急速遊走起來,尖熱如針,劇痛無比。忍不住張口“啊”地一聲,輕呼出聲!
她定了定神,隻得忍痛按下氣勁,暫以《天樞實錄》調整呼息。此功法的馭氣之法,與天魔勁大相徑庭,但覺一股清涼之意,反從“膻中”生出,徐徐下降,經“鳩尾”“巨闕”而過,堪堪壓下“氣海”,將那道四處奔剌的氣流緊緊包住。兩股氣流在氣海中相互衝擊交纏,時痛時安,時熱時涼!到得最後,仿佛全身毛發都根根豎起,百孔之間隱有真氣外逸。阿萱心中叫苦不迭,知道這是即將走火入魔之象,隻可惜真氣交戰,連同四肢百骸隨之僵硬,竟然進退不得。
兩股氣流在體內鬧騰,但覺自己的這具身體,竟象是一隻活生生的煉丹爐,裝滿琉黃朱砂,經烈火粹煉、冰雪相沃。
忽然想起幾句話來,似乎是小時母親吟誦過的,恍惚間又似乎是黎雲裳在奏琴而歌:“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
如果天地是一隻大煉爐,那麼造化就是那個工匠吧?將陰陽為炭火,萬物投入爐中煉製。
蓬!
體內氣息相撞,陡然向外迸出!
阿萱隻覺胸腹內仿佛被無形巨手,重重一擊!其痛之劇,不可言說,但覺全身肌膚隻欲一寸寸碎裂,連同毛孔之中,都沁出血絲來!
如果自己是一隻大煉爐,那麼清明的靈台,才是那個拉動風箱的工匠,以兩種截然不同的功力作為炭火,卻將真氣放入其中煉製。
“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則?千變萬化兮,未始有極,”嘹亮高亢的歌聲,響徹天宇,是來自於哪裏呢?渺茫之間,有若身處神冥。
萬物都在裏頭熔煉,就象翻騰的銅水無法控製一樣,或聚首、或離散、或消亡、或休息,那裏有一定的規則呢?千變萬化,沒有終結。
天下的武功,莫不如此。
無論是《天樞實錄》,還是《天魔總綱》,無論是女夷澤被天下的溫暖,還是寒絕天地的魔意,其實又有什麼區別呢?無非都有起源、有升騰、有消散、有滅寂,不過是彼此的起點不同,終點也是相反而已,其間的規律,哪有什麼區別呢?
阿萱強忍住巨大的痛楚,雙掌揮起!此時那兩團氣息相互糾纏,似乎已經奔到喉邊,隻要破喉一喝,頓時便能將其全部逼出!然而牙關顫抖,所有力氣仿佛到此都消耗殆盡,竟是連張開嘴來,都是極為艱難之事了。
砰砰砰!
仿佛有人叩缶而歌,在沉悶的聲響中,那歌聲更有晨鍾暮鼓的警醒:
“忽然為人兮,何足控摶;化為異物兮,又何足患!”
既然萬物彼此並沒有差別,那麼生而為人,也沒什麼可得意的,變成其它的東西,又有什麼好哀歎的呢?
“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澹乎若深淵止之靜,泛乎若不係之舟。不以生故自寶兮,養空而浮;德人無累兮,知命不憂!”
那交纏互鬥的兩道真氣,竟然已交融到了一起,湧入經脈之中!
驀然間,仿佛天地都靜了下來。纖毫畢現,洞微入察。
阿萱緩緩仰起頭來,隻聽見門上有人輕叩的聲音,都是那樣清晰入耳,甚至連指節與木質纖維之間,輕輕摩擦的沙沙聲,都是絲縷分明。
阿萱的腦海間,頓時浮起一幅明朗的畫麵,是豔裝的櫻桃,笑吟吟地站在門外,一手舉起,再待叩擊。
果然,櫻桃的聲音響了起來:“紅梔,你真是好雅興,一個人關起門來,原來是為著要吟誦賈夫子的《鵬鳥賦》麼?”
阿萱振衣而起,但覺真氣運轉,飄然若仙,周身說不出的輕快暢樂。
她打開門來,但見櫻桃站在門口,豔裝如霞,竟與腦海中的畫麵一般無二。
櫻桃瞧見阿萱,並沒有絲毫驚異之色,也似乎並不曾知道阿萱離宮一般,微笑道:“紅梔,夫人傳見。”
阿萱心中一緊,驀地想起,長寧殿中,還軟禁有一個孟晫。自己是那日奉花蕊夫人令,前去偷聽春孟二人相會的探子。但隻到春十一娘離去,孟晫被禁,花蕊夫人始終沒有問到關於這二人相會的一個字。此女心性反複無常,令人難以捉摸,阿萱一時也不知她究竟做何念頭。此時聽她傳見,自然生了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