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伏在地上,遠遠對著湖麵,臉上抽搐,欲哭無淚。
“窅娘姐姐!”傳來一聲慘呼,一個少女跌跌撞撞地從後麵室中奔出來,風一般奔向湖邊。
那依稀相仿的眉眼,甚至是家常著的月白衫子,讓張謙隻覺有如雷亟,不由得站起身來。刹那間,仿佛是那個荷花中的少女,巧笑嫣然,又來到了他的麵前。
郎靖張臂攔住那少女,急道:“小姐!不要過去!”少女哭道:“可是窅娘姐姐她……她……”郎靖柔聲道:“已經有人去了,小姐,你此時要好好勸勸侯爺,勸他節哀。”少女一怔,轉身跑到李煜身邊,一把抱住了他,痛哭起來:“父侯,我聽說窅娘投湖了,就跑了出來。她好好的為什麼要投湖?早上還說要教我描花樣子,做春秋衣裳呢。我們來汴京的人中,又失去一個親人了,父親呀……”李煜抱住那女子,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下來,低聲道:“環兒……”
趙光義一怔,道:“是瑤環小姐?”
張謙這才認了出來,眼前這酷似阿萱的少女,正是曾經的德敏公主、江暮雲之妻、現今違命侯府的小姐,李瑤環。
看她已卸去一切的富麗閑妝,素淡裝束,實難將其與當初瑞慶宮那位集千萬寵愛於一身的德敏公主形象,重為一體。顯然如今違命侯府之中,確實已經頗為窘迫。當初曾感歎阿萱身世飄零,如今看來,反而是阿萱境況,要遠勝她這個亡國公主了。
瑤環與李煜父女相抱,哭成一團。
一旁的阿萱,也不由得在心底長歎一聲,一拉櫻桃,向眾人施禮道:“事已至此,婢子們也隻得回宮複命了。”她看了一眼李煜父女,低聲道:“違命侯節哀,小姐節哀。”
她頓了頓,對著那孤獨立於池畔,瘦如梅鶴的郎靖,終於說道:“郎大人也要保重。”朗靖看著她,眼中有一種說不出的神情,隻是微微點了點頭。
回宮向花蕊夫人稟過此事,花蕊夫人也怔了半晌。忽然冷笑一聲,道:“果然貞節烈女,哪象我們這樣無恥苟活?”
眾侍女觸動心懷,哪裏敢答言,全都低下頭來。阿萱卻搖搖頭,道:“慷慨就義易,苟且偷生難。誌向節操如何,原不能以世俗的評定為準,但求無愧於心,也就罷了。”
花蕊夫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幾眼,忽然道:“紅梔,你隨我來。”言畢居然也不等她上前,就起身往後殿而去。
阿萱心中一驚,知她向來行事出人意料,也不知方才那句由衷之言觸動了她何等的心事。當下隻得跟了上去。
但見花蕊夫人當前行去,竟然是進入那間供奉張仙神像的殿中。她候阿萱進來,便道:“掩上門,不要教外人進來。”阿萱依言行事,垂手立好,靜候她的吩咐。
花蕊夫人卻拈了一柱香,在那神像麵前拜了拜,神色肅靜,也不禱告,便將香束插入爐中。
她雙手合什,站了半晌,目光始終停留在那張仙神像之上,臉上神情,似乎無悲無喜,仔細看來,卻又似乎有萬千悲喜,都是暗湧的波濤,藏匿於心室之間。阿萱不解她為何這樣神情,但隻得站在一旁,也不敢開口。忽然聽她叫道:“紅梔,你也來上一柱香。”
阿萱一怔,但依言上去行禮上香,花蕊夫人瞧著她將香束插好,又聽她禱告道:“婢子紅梔,祈求張仙保佑夫人青春永駐,芳齡永繼。”不禁一笑,道:“我有什麼好讓他保佑的?我告訴你罷,若他真個有靈,隻怕恨不得我立時死了,老醜才好。又怎會讓我青春永駐,芳齡永繼?”
阿萱心中奇怪,道:“夫人何出此言?”卻不由得想起那晚趙匡胤與老宦官在此的談話來,便問道:“不知這張仙是何方神仙?聽說是求子得子最靈驗,夫人是想求他保佑得子麼?”
花蕊夫人冷笑一聲,道:“得子?我恨不得宋人斷子絕孫才好!誰要得他們的子!”
她看一眼阿萱,道:“紅梔,我並不清楚你的真實來曆。但我也知道,你就算不是蜀人,也絕計不是宋人,說不定和我們一樣,是哪個亡國之民。可是你跟我們,又有些不一樣的地方,但我並不想知道你究竟是誰。”
她眸光如電,在阿萱麵上轉了幾轉,漸漸柔和下來,道:“我不知道在你心中,我費花蕊,究竟是個怎樣的人物。我將那姓孟的男子,軟禁在我的宮中,你又親眼見過他跟那個春姓女子相會,想必其中內情,也都猜到幾分。你是否會覺得我太過毒辣,心如蛇蠍?甚至連蜀中舊人,也全無人情,全然不放在心上?”
阿萱不料她單刀直入,也隻得微微一笑,道:“婢子隻知道做好夫人交待的事情,其他細微曲折,夫人自有用意,婢子無須胡亂猜想。”
花蕊夫人點了點頭道:“這正是你最聰明的地方。若你留在這宮中,以你心智,假以時日,隻怕也會因緣際會,風雲成龍呢。隻可惜,”她露出一絲奇怪的笑意:“隻可惜我時日都不長久了,又怎能提攜你?何況宋人於我蜀人有滅國亡家之恨,我怎肯將你留給他們所用?”
阿萱心中一跳,花蕊夫人卻將她淡淡掃了一眼,道:“你放心,我並不會對你下毒手。紅梔,我今日召你一人前來,便是要問你,若有機會出宮,你走是不走?”
“出宮?”阿萱失聲道:“夫人何出此言?婢子蒙夫人搭救進宮,正有安身之所,如何肯舍下夫人,獨自出宮呢?”
花蕊夫人凝視著她的眼睛,微笑道:“你說話倒也動聽,可惜這天下無不散之宴席,而我讓你出宮,也須辦好我交待之事。到時我自會贈你金珠之物,以備你下半生所需。”
阿萱暗暗生疑,隻得順她話頭道:“婢子但遵從夫人的吩咐。”
花蕊夫人滿意地點了點頭,道:“如此甚好。我之所以讓你出宮,而不派遣別的侍女,是因為她們追隨我多年,無論生死,是決不肯離開我一步的。再者你江湖經驗頗足,此事交由你做,我最是放心。”
阿萱問道:“不知夫人有何吩咐?”
花蕊夫人轉過頭去,望著那尊張仙神像,輕輕道:“你可知道,這張仙神像,究係何人?”
阿萱見那神像清秀飄逸,但頗為眼生,也委實不知來曆,答道:“婢子見識淺陋,從未聽說過這位仙人,想必是蜀中當地神祗?”
花蕊夫人伸出手來,輕輕撫上那神像麵龐,指尖溫柔,眼中似有柔情無限,緩緩道:“蜀中神祗之類的胡說,是我糊弄他們的。其實我們蜀國,也並沒有這樣一尊神像,隻不過因為我思念他的緣故,又怕被人發覺,所以才假借仙人之名,日夜禱祝。”
阿萱不由得也將目光投向那尊神像,遲疑道:“那他……他……他是……”
花蕊夫人答道:“他自然就是後蜀國主……亡國君王,我曾經的丈夫,死於宋人之手的可憐蟲!孟昶!”
“啊!”雖然心中早有猜疑,但經花蕊夫人親口說出來,卻令阿萱不由不大為震驚:“張仙神像,居然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