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猛地抬起頭來,但見壁立的書櫥書架之間,有案幾悠然放置其中,案上一塵不染,筆墨紙硯一應俱全。案前放置有一架紫檀座椅,長五尺,高三尺,椅背雕龍刻鳳,左手扶手處雕成龍頭吐珠,頗有威勢。顯然正是天子讀書的地方。
阿萱更不遲疑,上得前去,摸了摸椅背扶手,並無異狀,又拭探著向左邊推了推,座椅紋絲不動。
春十一娘凝視看了片刻,道:“阿萱,你且轉一轉那枚龍口中的珠子。”
阿萱依然行之,忽聽轟隆隆一聲悶響,對麵書櫥向兩邊移開,中間露出一個黑沉沉的門洞。幹燥的灰塵氣息,從門洞中湧出,在半明半暗的天光中,依稀看得清那裏有行青白石砌就的台階,似乎一直延伸下去。
阿萱大為寬慰,眾人不由得發出一聲歡呼,知道這正是花蕊夫人所說的地道,依次魚貫而入。倒是春十一娘落在後麵,見阿萱猶自站在原地,連忙叫道:“阿萱,你快來啊!”
阿萱不知為何,心中總有一事,隱隱不安,竟不願自此跟隨眾人離開。
聽得春十一娘叫聲,終於定下主意,道:“春姐姐,你帶她們快走,我……我心中對夫人放心不下,總要回去看看才好。”
春十一娘急道:“此去吉凶難卜,何況花蕊……花蕊她如此玲瓏心肝之人,豈有不想好自己退路之理?”
阿萱搖搖頭,道:“我與她相處一場,她性情古怪,但我心中,卻仿佛她是個極親近之人,如果不回去瞧瞧,委實難安。春姐姐,你現在武功受損,需速速離開這裏回去神女峰。一來教中急需你來治理,二來我教中秘藥盡多,定能恢複你昔日的功力。”
春十一娘見勸她不動,歎了一口氣,道:“阿萱,其實我也該知道,你是不肯走的……當初在神女峰,菱花之亂中,你也是如此對我……”
她淡淡一笑,不再作絮絮之言,斷然道:“我會在神女峰……等你回來。”
阿萱掉頭欲走,忽聽孟晫叫道:“姑娘!”
他本已進入地道,此時又將頭探了出來,卻猶豫片刻,才問道:“花蕊她……她喜怒無常,昔日本就與我有隙,如今我又大大地激怒了她……她先前將我關起來,此時又放我離開,她究竟是什麼意思?你來之前,她……她可曾向你提起我?”
阿萱心頭一跳,回想花蕊夫人說起孟晫時的神情,那種不安之意,更重了一些。但見春十一娘與孟晫二人,都在靜等她回答,不由得搖了搖頭。
孟晫一怔,皺眉道:“你……”
阿萱搖頭道:“夫人她說,對你……什麼也不必說了……”
言畢心中又是大大一跳,卻不明白為何如此。她向春孟二人點點頭,顧不得再說什麼,陡然轉身,向殿外疾奔而去!
天寧殿高大空曠,她從長廊裏奔出去,一路上樹聲竹影,篩落一地。花蕊夫人那句話,卻始終在耳邊回旋:“什麼也不必說了……什麼也不必說了……什麼也……”
忽聽一縷細細歌聲,似有若無,不知從哪處偏殿之中,鑽入了耳朵深處:
“深宮樂舞聞絲弦,誰憑筆墨度華年。但有千語無人問,皆言衛女如神仙。”歌聲哀怨如絲,似吟如歎,令人心中無端生出酸楚之感。雖然無暇顧及,阿萱仍忍不住轉頭看去,心中忖道:“這歌者的聲音有些熟悉,倒象在哪裏聽過一般。”但見天寧殿外的樹蔭深處,曲徑通幽,竟然還有一座小小庭院。
庭院不大,卻精致整潔,一眼看過去,院中一片青蔥鬱色,令人神魂為之一清。風兒吹過,有花木的清新氣息傳入鼻端。
一片青色衣袂,便在這花木間,忽然撲入了眼簾之中。
衣袂飄舉,翩然行走,仿佛不是塵世中人,倒象是這寂寞花木的精魂一般。那樣嫻靜柔弱的風致,頓時令阿萱如夢初醒,認出她來:
何菖蒲。
對於這位何家三小姐,往事曆曆在目。她的端雅儀容,靈秀天成,原不是尋常女子可以比擬。雖目不能視物,但她癡迷於書畫一道的出塵心性,冷靜運籌於帷幄之間的出色才能,都令阿萱記憶猶新。記得何家說將她送入宮中為妃,當時心中對她頗存憐憫,知道她與衛少白之情便斷絕於斯。此後時間久長,阿萱已漸漸淡忘了這個女子,隻以為她應該是錦衣玉食,也漸漸淡忘了過去的一切吧。
但有千語無人問,皆言衛女如神仙。
衛女若仙,這四個字,是對一代國手衛少白之仕女圖的最高評價。當初江上初逢時,何菖蒲尚是衛少白身後捧筆的侍女,便以這四個字,向懵懂的阿萱,驕傲地誇讚自己心上人的絕世畫技。誰知數年之後,再聽到這四個字時,竟是在這幽深寂寞的宮院之中。
阿萱足下不停,心中的感慨和喟歎,卻仿佛掠過了萬水千山。
不多時阿萱已趕回圍場,卻在場邊遇上趙匡胤身邊的一個小宮監,他也時常前來長寧殿中傳旨送賞賜物品,阿萱隻知道別人都喚他小遲的,年歲不過十八九,伶伶俐俐的一個人兒,見著阿萱,不禁一怔,笑道:“姐姐倒有閑心,不是說稍後宮中設宴,夫人都派姐姐們回去準備了麼?方才櫻桃姐姐回來,此時姐姐你也回來了,總管派我來問姐姐,宮中那邊設宴,可有個穩妥人麼?”
阿萱心知這正是花蕊所用的障眼借口,鎮定答道:“是我想起一事,得回來請示夫人。夫人現在何處?”卻有些驚訝,問道:“櫻桃也回來了?”
一邊仔細回想,先前眾人一一入秘道,自己心中有事,沒有留意櫻桃不知何時,竟然已偷偷返回。忖道:“她回來做甚麼?是了,她是花蕊的舊婢,勢必不會棄主獨自離開。隻是怎麼不見她的影子?”
小遲指著圍場南邊,道:“夫人來了興致,說是要親自打一尾狐狸奉與官家哩,恰好秦王剛才說有一尾罕見的紅狐奔到南山澗去了,夫人便驅馬進了南山澗,姐姐你恐怕得候上一陣了。”
後苑頗大,圍場三麵都是山巒。南山澗正處於兩山之間,但聞那裏犬吠馬嘶不已,似乎當真有人奔去圍獵。阿萱心中隱隱不安,抬頭看去,但卻被一片高過人頭的芒草擋住了視線。一陣風來,無數雪白的芒花被吹得起伏不定,象是天地之間,下了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
她心中彷徨無計,似乎有一個聲音,在隱約地說道:“不對!都不對!”可是究竟是哪兒不對,也說不上個所以然來,隻是想:“夫人真在南邊兒麼?我得快去夫人身邊,快去!”
她顧不得再與小遲說話,直奔入圍場,翻上旁邊一匹馬背,揚鞭而擊,馬旋風般地往圍場南邊,疾奔而去。
看馬的宮監認得她是花蕊夫人的貼身侍女,也沒有攔她。馬匹奔得頗快,不多時已接近那山巒之側。阿萱在馬背上定晴看時,一股莫名寒氣湧上腦門,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那裏兩山相峙,夾有一帶斜坡,坡下還有溪流潺潺,正是南山澗。坡上生滿野芒草,如雪芒花間,有一紅衣女子,正打馬奔上坡去。那紅衣如胭如火,不是花蕊夫人,更是誰人?
而她清脆的聲音,正穿過雪茫茫的芒花,傳了過來:“官家金口玉言,妾身說好要自個兒打隻狐狸,可不許別人過來!”芒草一陣搖晃,花蕊夫人驅馬而上,獵犬在前麵吼叫奔驅,眾人也立於坡下大聲鼓噪,不多時,隻聽有人驚喜大叫:“狐狸!火狐!”
果見一尾火紅的狐狸劈開草叢,慌不擇路,奔了出來!
花蕊夫人縱馬在後追逐,紅衣紅狐,襯著那雪白的芒花,越覺得耀眼生輝。
阿萱再看坡下,赫然可見大宋皇帝趙匡胤當先騎著踏金霜夜,秦王晉王緊隨其後,都目視那坡上兩處紅點,每個人的臉上都交織著殘忍與興奮的表情。
就在那一瞬間,阿萱目光一滯:不!不是錯覺!兩邊山巒的長草中,似乎有什麼墨灰的亮光,閃了一閃。
紅狐被追得急苦,也顧不得許多,掉轉身子,反向坡下跑來。花蕊夫人緊緊追下,遠遠看去,但見一大一小兩道紅點,相向疾馳。
阿萱心中,突然有一種非常不祥的感覺,幾乎要喘不過氣來,失聲叫道:“夫人!”雙腿用力一夾,馬如離弦之箭,竟然衝入衛隊,掠過趙匡胤兄弟的馬頭,向山坡之上疾奔而去!
趙匡胤身邊的衛隊一陣微亂,已有人大聲喝道:“誰人如此僭越?敢在此驚擾聖駕?”
阿萱不管不顧,驅馬向坡前狂奔,嘶聲叫道:“夫人!快走!快走!”
說不出是哪來的預感,還是數次浴血江湖的直覺,往哪裏走?為什麼要走?甚至這一刻阿萱還沒來得及想清楚,便已喊了出來。
與此同時,也有一人從坡下長草間,站起身來,揮舞手臂,一邊向坡上奔跑,一邊叫道:“夫人下馬!快走!”
看那人腰肢纖細,長發飄舞,竟然正是去而複返的櫻桃!
花蕊夫人猛地勒住馬頭,那紅狐如獲大赦,匆忙鑽入一旁的草叢,逃之夭夭。她隔得尚遠,約有數十丈遠,理應是聽不到阿萱她們的叫聲,但阿萱卻見她在馬上仿佛是聞聲抬過頭來,對著她們,淒然一笑。
咻!
不知從何處飛來一支羽箭,帶著尖銳的鳴鏑聲,直射向青驄馬上的花蕊夫人!眾人一起驚呼!趙匡胤舌綻春雷,大喝一聲:“花蕊!快閃開!”一邊拍馬衝上坡去!
那一身紅衣的女子,分明已聽到了鳴鏑,卻仍是一動不動,勒馬站在芒草之中。
阿萱出來倉猝,根本未帶兵刃,此時心中一急,脫下腕上玉鐲,淩空擲去!鐲子後發而先至,啪地一聲,正中那枝羽箭,玉鐲受大力之激,瞬間變得粉碎,而羽箭也落在了草中。
趙匡胤的聲音,如雷鳴聲破空而來,哪怕是阿萱的耳畔,也被震得嗡嗡作響:“花蕊!下馬!快下馬躲起來!”
紅衣女子勒馬而立,衣衫在風中飛舞不定,整個人卻凝固成一座雕像。
咻!另一支羽箭有如閃電,破空疾至!
眾人驚叫聲中,紅雲般的衣衫,在箭風中翩然飛起,仿佛聽到“噗”地一聲輕響,那支羽箭已射入了這世間最美麗聖潔的胸膛!
隻聽一聲撕聲裂肺的慘叫:“夫人!”
一條人影,從草叢裏撲了上去,正好一把接住了從馬上墜落的花蕊夫人,兩人一起滾落在地。
阿萱已聽出來,這正是櫻桃的聲音!
嗖嗖有聲,如雨四落。恰在此時,無數枝羽箭,不約而同,從四麵八方的草木間,齊齊向花蕊夫人射至!櫻桃猛地撲在花蕊夫人身上,將她緊緊抱住,任由羽箭如雨而至,射在她的肩上、背上!鮮血四濺,頓時將她的月白騎馬裝,分明染成一片殷紅。
就在那一刻,所有的不安,亦如這從天而降的箭雨一般,枝枝都落在了一起。
為什麼花蕊夫人會安排眾人離開?為什麼她會知道那條秘道?她自上次遇剌後,都謹慎地不離開趙匡胤身邊,如今竟肯獨自驅馬奔入南山澗!阿萱終於明白,花蕊夫人與秦王,究竟搭成的是怎樣一筆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