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終於明白,令春十一娘等人離開宋宮的條件,竟然是這樣的殘酷!
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趙匡胤的怒吼、弓弦拉動的聲音、箭枝穿空的銳響、眾人的驚呼……在那一刻都仿佛遠去,阿萱喉嚨裏發出無聲的哽咽,全身顫抖,打馬瘋狂地奔上斜坡,馬匹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她終於看到緊緊抱在一起的兩個血人,火紅還是月白的騎裝,都已一片殷紅,分不清彼此。覆在上麵的人正是櫻桃,她的臉上、身體已滿是鮮血,甚至那頭向來引以為傲的烏黑長發也浸滿了鮮血,望去令人怵目驚心。
阿萱滾下馬背,幾乎又是連滾帶爬地撲上前去,尚抱著一絲僥幸的心思,移開櫻桃的身體,叫道:“夫人!夫人!”
櫻桃在血泊中蠕動了一下,奮起最後的力氣,勉強抬起雙臂,似乎是想將花蕊夫人的頭頸緊緊護住,但隻是剛剛抬起一半,便重重地垂了下去,已是氣絕而亡。
隻聽一聲低低的呻吟,阿萱心頭一喜,再定晴看時,卻徹底涼到了極點:那枝羽箭居然已穿過花蕊夫人的左胸!
阿萱隻覺腦中嗡的一聲,全身的顫抖本已停止,此時竟然更厲害了,雙手伸出去,卻抖得幾乎都不象是生在自己身上的東西,隻是伏下身去,叫道:“夫人!夫人!”
“蜀國……”微弱到幾乎聽不出聲音的兩個字,從那血泊中的美人口中,輕輕叫出來。
阿萱顫抖著,一把抓住她沾滿鮮血的手,終於哭出聲來。
蜀國、蜀國。
花蕊夫人,費花蕊,這巴山蜀水養育而出的、傾國傾城的美人,她以她的美,令君王荒廢了國事,被認為是後蜀亡國的禍水。她以她的美,令敵國的酋首都為之傾心,並藉著這樣的寵愛,保護了她所想保護的人。真是禍水麼?即算再美,她也不過是個平凡的女人。其實天下大勢,原本無法逆轉。無論是蜀、唐、吳越、南漢,甚至是此時尚苟延殘喘的北漢,終將被大宋的鐵蹄踏平。
這位絕世美人,她的一生,被人傾心愛過,也傾心愛過人。可是此時,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們於她,不過是緣深緣淺的過客而已。真正銘刻在心中,至死不渝的,不是愛情,不是愛人,不是榮華和富貴,不是傾國與傾城。
而是——她的故國。
放走孟晫和春十一娘,或許並不是真的僅僅隻是出自對他的愛。以她的狠絕,當初既然能將春十一娘賣入人市,如今又為何不能將他二人徹底毀滅?以她的聰慧,心中當然已經明白,孟晫已對她既失望又畏懼,怎麼還有可能深深愛她?但後蜀王族中人,不是被處死即被軟禁,孟晫若逃回故國,蜀國才有希望。春十一娘是女夷教主,有她在,女夷神教便會是支持孟晫不可忽視的一股力量。
十四萬人齊卸甲,寧無一個是男兒?
誰說巾幗無英雄?安知女子非丈夫。誰說女子的心中,就隻有脂粉針線、兒女情長?家園之思,故國之痛,又豈隻存在於男人心中?女兒襟懷,一樣有山河萬裏!如今,花蕊夫人終以她的鮮血,洗清了一切加於她身上的恥辱印記。
也正是這一刻,沉浸在淚光中的阿萱,覺得自己分明已觸摸到了那高傲狠絕的美人,那顆既堅硬又柔軟的心。
身後人聲喧嘩,那是趙匡胤等人已趕了上來。
而被她抓在掌中的那隻玉手,已經飛快地冰冷下去。
春十一娘臨去前說,如花蕊夫人這樣心肝玲瓏之人,豈會不想好後路。
阿萱也曾有過疑惑:除了這條秘道,花蕊夫人時刻伴隨在君王駕前,又能有什麼好的後路?
原來,從容赴死,就是她的退路。
哀莫大於心死。
第一眼看到趙匡胤的神色,阿萱腦海中跳入的,居然是這樣一句話。
自花蕊夫人等各亡國的妾婦入宮後,也不可避免地帶來了各國曾經奢侈的生活作風。先前宋宮中都以炭火取暖,後來也在各殿間打通了地龍和壁道,生起火來,熱氣薰薰,往往暖如陽春。
但此時當阿萱奉旨進入趙匡胤的寢殿中時,卻感到了幾分剌骨的寒涼,這是開寶九年的十月十八日,再過幾天,便是冬至。汴京天氣寒冷,宮殿空曠,更比其他地方要冷上幾分。然而,地龍和壁道中竟然沒有生火。阿萱遲疑了一下,正準備喚宮監來,卻被趙匡胤止住了:“你是想喚人來生火麼?不用,這是朕的意思。”
阿萱向他無聲地行了一禮。
趙匡胤看著她,臉色平靜,眉目間有些憔悴。他穿著一領家常圓領玄緞夾袍,手拿書卷,坐在長案之後。端坐的神態依然威嚴持重,似乎沒有什麼異樣的地方,但唯有如此,才令人更覺得有些什麼東西,從他的身上消失了。
大概花蕊死了之後,他失去的,是象平常人一樣的那部分情感吧。真摯的、灑脫的、自信的情感,隨著那個喋血芒花叢中的美人一起,徹徹底底地消失了。
趙匡胤放下手中的書卷,似乎是猶豫了片刻,才緩緩道:“紅梔……最近,你們……可好?”
花蕊夫人死後,趙匡胤悲痛欲絕,無論誰來勸他,他也根本不聽。足有七天不眠不休,荒廢了朝事。但出人意料的是他並沒有公開為花蕊夫人風光大葬,甚至連個諡號也沒有。隻是隆重以妃禮秘密下葬,下葬的地方也並不在皇陵,倒是在距汴京足有數百裏之遙的雲台山中。花蕊夫人舊日的侍女中,心腹們都已通過秘道離開,剩下的是宋宮原本的一些宮女,還有就隻剩下一個化名紅梔的阿萱。
趙匡胤並沒有按慣例將她們重新分配到別的宮中使役,仍留在長寧殿中。而長寧殿中失去了那花一般的美人,雖然陳設一如既往,卻再也沒有活力,也不過是座空蕩蕩的廢殿,根本沒有外人往來。對阿萱來說,在沒有找到離開宋宮的辦法之前,呆在這裏,倒樂得清靜。
於是老老實實答道:“謝官家恩,奴婢們很好。”
趙匡胤臉上浮現出一絲苦笑,目光移開,道:“你心中在怪朕吧?朕在她身故之後,是不是也忒過薄情?”
阿萱不明他的意思,隻好道:“奴婢愚鈍,但想必官家都有自己的道理。”
趙匡胤笑了笑,道:“她們都走了,你為什麼不走?”
阿萱心中一跳,明白他說的是侍女們逃離宮中一事,便含糊道:“奴婢當時在獵場守著夫人呢。”這句話莫棱兩可,並不說自己是否知曉內情。
趙匡胤長長地歎息一聲,道:“朕現在才明白,花蕊她原來早有謀劃。朕已召見過秦王,花蕊跟他說的話,朕全都知道了。”
阿萱忍不住道:“秦王他……”
趙匡胤似乎明白她的意思,歎道:“朕下令奪秦王俸祿一年,禁足三月。唉,秦王他是朕的弟弟,縱然有什麼也是為了社稷,朕登基之後,對待文武百官都寬仁慈和,從不輕殺大臣,何況自己的弟弟呢?其實秦王他……”
他搖了搖頭,沒有說下去。阿萱偷眼一看,隻見他臉上神色變化莫測,也不敢答言。忽然想道:秦王當初之所以敢與花蕊夫人私下達成交易,想必也正是知道以他寬和心地,必不致自己於死地罷?然而如此一來,心中卻更是難過。隻覺有一股洪流,不斷衝撞自己胸口,雖然平時與花蕊夫人並不如何親密,但此時卻恨不得要為她放聲哭上一場。
趙匡胤的聲音越來越輕,輕得幾乎象在夢囈:朕從黃袍加身,陳橋驛之時起,便下定決心,要做個英明仁厚的天子。可是朕也是個人,也有自己喜歡的人,也想在喜歡的人跟前,做個真實的人。花蕊給了朕這樣的機會,可是朕卻不能給她……
她在的時候,朕不能光明正大地封賜她。她不在了,朕甚至不能處罰那些人……花蕊啊花蕊,你讓朕做了真實的人,可你卻從不肯在朕麵前,做個真實的人。
阿萱一動不動,垂首而立。宮殿闊大而幽深,那些坐榻、錦繡、屏風、帝王的囈語、飄忽的光線,整個象被冬日的嚴寒凍住了,凍在這裏,這是個與世隔絕的世界。而外麵的世界,朝堂、江湖、百官,仿佛都被隔在一層厚厚的寒冰外。那層寒冰,看不見、摸不著、透明而陰森,有它隔著,外麵的進不來,裏麵的出不去。
趙匡胤的聲音,象積年舊殿裏的塵灰吊子,就在這幽深的冰冷的空間裏,飄來飄去:“朕忽然懂了花蕊的意思。她不愛金珠、不愛虛名、不在乎朕是否寵愛、甚至不在乎自己的性命。恐怕她心中的那個花蕊,在國破家亡時,早就死去了。這些年,看似是朕保全了她,其實是朕在強求她。這次,朕將她葬得遠遠的,遠離這宮殿,遠離這汴京,雖然回不了她的巴蜀故土,回不了她昔日的翔鸞閣。但雲台山清寂高遠,也略有幾分形似她宮詞中的那句‘樹影花光遠接連’,但願這次,朕對她的安排,是沒有強求她。”
他看著阿萱,聲音已漸漸變得有力,顯然已漸漸控製住了那瞬間的傷感:“紅梔,你和櫻桃,肯在最後時刻還留在她身邊,可見與她情份著實不同。櫻桃朕命人厚葬了,而你還曾對朕有救命之恩,朕絕不會薄待你。”
阿萱早打定溜之大吉的主意,當下隻是淡淡一笑,行了一禮,權作謝恩。
趙匡胤咳嗽一聲,有個宮監從帷幔後躬身出來,低聲稟道:“來了。”
趙匡胤道:“那就宣進來罷。”
阿萱有些詫異,隻聽腳步聲響,帷幔一掀,有個人從後麵走出來,人未近前,眼角餘光,瞥見半幅墨青衣裾。
雖隻那半幅衣裾,已覺一段風流,由那裾麵飄逸而來,令阿萱的心大大地一跳,幾乎要叫出聲來!
如此風流態度,世上還有幾人呢?
深宮樂舞聞絲弦,誰憑筆墨度華年。但有千語無人問,皆言衛女若神仙。
那人正是衛少白。
刹那間,光陰流轉,一切盡浮於眼前。
江上初遇時,並肩而立的身影,如庭樹芝蘭。繡金白衣是江暮雲,玄衫如墨卻是衛少白。畫出那樣清逸女子的國手畫師,眸子黑亮如朗星,卻偏愛穿著黑夜般的顏色。
那時他身邊還有青衫的何菖蒲,嫻雅沉靜中,滿含對他的深情厚意。
如今站在麵前的衛少白,衣色仍然是玄黑的,人卻清臒了許多。他俯身向趙匡胤行禮,阿萱一眼看過去,發現他鬢發間竟然夾有幾根銀絲。
他為什麼會在這裏?難道他是追隨何菖蒲而入宋宮?難道他相思成疾,終於青絲飄雪,成了這般模樣?
阿萱在心裏胡思亂想,趙匡胤的話卻將她拉了回來:“紅梔,這是有天下第一丹青妙手之稱的衛少白,昔日朕就是因為見了他為花蕊畫的一副小像,才傾心如斯……”
他頓了頓,語音已經低沉了下去:“衛待詔,如今花蕊已去,朕……朕想再要她一幅畫像,就是她離去時的樣子,芒花叢中,血染衣裾的樣子!”
說到最後一句時,似乎已咬緊了牙關,才克製住蓬勃的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