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那條河上,我的老街(1 / 3)

早晨,不知道為什麼,開始想念一條河,對於河的記憶鮮明而深刻,我一向懼怕大自然的種種詭異之處,當我第一次看見那條河的時候便跌坐在高高的圍堤之上,下意識地緊緊貼向深廣的大地,覺得那奔湧的河流裏無數暗藏的漩渦正以一種神秘的力量在牽扯著我,從來沒見過這麼一望無際的蜿蜒的河,它對於我好似未知的凶險,隨時都可能將我吞噬。雖然,我最終住到了河邊,吃著河裏的水,偶爾還會陪著母親去河裏洗衣物,但是,我不敢看那些打著漩兒的急流,會眩暈,會生出莫名的恐懼。

沒想到,從那以後,我會和那條河有了許多的纏繞和糾結,我再也沒有走出過那條河的視線,我和它也許注定就會相逢,它陪伴著我走過童年、少年、青年乃至而立之年,當我離它漸來漸遠,我以為已經斬斷了和它的聯係,但是仍然忍不住要去河邊漫步,在它瘦瘦的河床邊逡巡,仿佛是要找尋,也仿佛是要沉溺。

那條河叫水陽江,它在與青弋江交彙的地方衝刷出一塊幾十平方的陸地,然後浩浩蕩蕩流入不遠的長江。每到六月、九月間,江水逆灌,青弋江水位偏高,渾濁的江水和清澈的青弋江水勢均力敵,便會出現渾濁分明的奇觀,而它的北岸便是我生活的老街。

老街有200多年的曆史,是典型的皖南徽派民居建築特色,是清朝末年遺留下來的,共分成三段,東街、正街和西街。東街麵對青弋江,沿街有貨運碼頭、客棧、酒樓等,正街是對開的街麵,北麵大多是米行、布店、食品店、藥鋪、雜貨鋪,南麵有沿河的吊腳樓、戲院、服裝廠、文化宮等,中間是青石板的街道,光滑、清涼,回蕩著歲月的跫音。西街一般是住戶和一些散落的鐵匠鋪、篾器鋪。想當年,沿著青弋江四通八達的水道,街前的河麵上船來船往,商賈雲集。碼頭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正街的鋪麵也人頭攢動,商品琳琅滿目。

沒有兄弟姐妹,很多的時候,我是孤獨的,孤獨的我常常坐在西街母親開的酒樓的三扇大窗戶前,長久地看著門前的河,河麵上船隻往來,突突的螺旋槳的聲音一刻不停,被它攪起的渦輪一圈一圈向兩岸蕩去,在岸邊掀起小小的浪花,不時地漫上碼頭上那青條石的台階,把它衝刷得異常幹淨。我常常會數著那渦輪,在下午的慵懶時光裏消磨。那個時候,母親和家裏那些幫傭的姐姐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聲,廚房裏傳出來的刀在砧板上快速切菜的聲響。還有姑奶梳著花白的髻,和外公對坐著抽煙,兩兄妹經常會吵起來,姑奶總是埋怨外公竟然會收她的酒錢,外公隻笑著,並不說話,吵極了的時候,母親會出來勸。我雖然一直在看河,我以為我根本不曾注意到這些,但是,很奇怪的是,這些生活的畫麵竟然跟窗外的河一起那麼清晰地保留在我的記憶裏,不,是鐫刻在記憶裏。雖然現在那對吵架的兄妹都先後離開了人世,那酒樓也早已經不在了。

最怕姑奶的兩個孫女,我的表妹,她們倆一來,準沒好事,大表妹長得很漂亮,幾乎是整條街上最美麗的女孩,那時候梳著剛從上海學來的流行的香蕉辮,她一來,就要啃骨頭,喝骨頭湯,連母親都極佩服那麼小的人竟然連骨頭縫裏的肉都吃得幹淨,骨髓也吸得極高明,一點都不剩。小表妹最拿手的好戲就是哭,好拉長麻線,很煩人。我原來是可以和大表妹成為朋友的,因為我們同年生,隻是我月份大些。但是,彼時我正在做著一個很不切實際的美夢,偷偷地買來稿紙寫一個荒唐幼稚的小說,我以為我寫得很好,就拿給她看,沒想到,這便是我們友誼的結束,她看了以後,很奇怪地看著我,對我母親說我腦子壞掉了。從此,我在她的眼裏便成了異類。那稿子也被我燒掉了,紙灰被扔進了門前的河。

於是,我另外有了一個好朋友,每天早晨上學的時候都會上她們家等她,她們家有五個孩子,她是老二,每次走進她家的時候,我感覺臉上都氤氳著清晨從河麵溢上來的水汽,滑滑的,潤潤的,走進她的臥室,臥室的暖氣把我帶進來的水汽凝成了沾在我發梢的水,惹得她總問我,外麵下霧了?然而,這樣的等候和友誼並不長久,那個暑假我去了鄉下外婆家,等我回來的時候,驚聞她在河邊和她的母親一起用拖網拖海蝦,她母親失足掉到河裏,不會遊泳的她為了救母親也掉進河裏,兩母女再也沒有上來。他的父親帶著另外的兒女搬到工作的地方去了。走過她家的門前,我總感覺她就在門內,我一推門,就可以喚到她,然而我不敢,西街的人都傳說她家的房子裏鬧鬼,那扇門也變得陰森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