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對戚薇薇的到來,那是相當重視,蘿卜白菜、香腸臘肉、雞鴨魚蛋,外帶油豆腐燴豌豆尖,滿滿當當擺了一大桌子。席間,我那調皮的兄弟,向戚薇薇提出了三大嚴肅問題:
“一,姑娘工作。”
“二,姑娘收入。”
“三,姑娘家世。”
這三大問題,顯然是經過了精心策劃和切切密謀的三大問題。這三大問題,顯然,是我父母教唆我兄弟提的和我以後的生活密切相關的三大問題。
我兄弟比我小著十多歲,屬於意外產品。超生費曾讓我家吃了整整一年的青菜豆腐。他那猶如剖開的魚肉一樣嫩白的臉嘴,說出這樣的話,竟然沒有讓空氣有絲毫尷尬。
兄弟睜著兩個無辜的大眼睛,手捏著筷子一半長,將筷子捏成X形,邊不停的叉飯,邊看著戚薇薇。
作為一名成年女性,特別是作為一個警察,戚薇薇當然一眼就識破了我父母這幼稚的陰謀,不過她反而非常高興,認為這是進入男友家庭鍋碗瓢盆交響曲的必然前奏。她認為隻有對方父母,在有意向的情況下,才可能提出這樣的問題。她認為,誰有那閑心,對一個不相幹的人,開口打聽人家的隱私?
她非常認真地一一作答。
氣氛立即融洽美好起來,我父母一聽這吃飯斯斯文文的姑娘,竟然已經是處長了,那簡直是猶如見到了七仙女下凡,並且是瞎了眼的那種七仙女——不然咋會看上我這頭倔牛呐。我媽拉著戚姑娘的手,那是拍了又拍,誇了又誇,看了又看,什麼長相漂亮啊,什麼有教養啊,什麼文化高啊,等等等等,就差沒說有眼不識泰山了。我當然沒有暴露戚薇薇曾經的長相和她以前喜歡叉著小蠻腰,像訓豬一樣訓我的潑婦樣子。
人嘛,得看現在。改了就好。
我爸是個好麵子的人,一聽對方出身軍人家庭,為了達到平衡的目的,他也開始了敘述陳年往事。主要是講他的爸爸媽媽,也就是我的爺爺奶奶的故事。他的爸爸,大地主家庭出生;他的媽媽,也就是我的奶奶,更是一個中等偏上的資本家小姐。爺爺奶奶解放前的大學生涯,把時間都給了黨,是不折不扣的地下黨員。兩人曆經了解放戰爭,西南平叛,土地改革,不可謂不是情比金堅。這樣的愛情,發展到了極致,那就是在我父親十二歲那年,他和他的哥哥弟弟(他一共三兄弟)被我奶奶驅趕到街上買菜,結果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的母親吊在了家裏橫梁上。奶奶的臉上蒙著一個買米的白布袋,估計是怕吊死的時候吐出的舌頭嚇著我爸三兄弟。她的腳邊放著三個棒棒糖,和一封遺書。遺書很簡略,是簡單的遺產分配。我爸他們當時都嚇蒙了,瑟瑟發抖說不出話來,當然更不可能去吃棒棒糖品嚐父母給的最後的甜蜜——這時候,鄰居又來報告說,我爺爺的屍體剛從河裏撈起來。
我爸當時的心情我從來不敢問,不過每次他講述的時候,很明顯的會淚光閃爍和心情激動。我無數次設身處地想過,假如我十二歲同一天失去父母,那種慌亂,那種茫然,那種孤立無援,那種再也見不到自己父母的心情,該是什麼樣?
肯定是:天塌了。
根據遺書所載,爺爺奶奶是早就商量了又商量,決定在結婚二十周年紀念日這一天同時自殺。他們約好了日子,約好了幾點幾分幾秒,一個上吊,一個溺亡。爺爺因為水性很好,為了保證自殺成功,他在自己身上綁了一塊大石頭才跳的河。他們在浩劫中,經曆了怎樣的心路曆程,才可以鼓起勇氣,拋下三個孩子同時自殺,我不得而知。但是我猜想,他們肯定是奔潰和失望到了極點,才會對自己,對孩子那麼殘忍。當然,也可能是他們認為,他們自殺後,對於自己孩子的前途,就再也沒有了影響。
這涉及到當時一個重大的問題:劃清界限。實際上,我爸的哥哥,也就是我大伯父,的確因為家庭出身的原因,連高中都沒得上。我爸隻上到小學畢業。
爺爺奶奶可能認為:自己死了,就是最好的劃清界限的舉動。他們這樣做,可以保護自己的孩子,起碼可以讓自己的孩子能有書讀。
也許,他們想給予的是,是對孩子最深沉的愛。但是,他們不知道,父母活著,才可能給予子女最大的庇護。是那種心靈上的庇護。
從愛情的角度來看,他們應該算是真正的愛情了吧,超越了物質,超越了現實,甚至超越了生命。(寫到這裏的時候,我的心情非常沉重,這是一件真實的事情,我不想因為寫小說,而褻瀆自己的祖輩,我沒有誇大,也沒有縮小,盡量平視地寫出來。對於沉重的曆史,誰也不希望它重演。這樣的題材很多,但是我個人認為,這是一件比較典型的事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