豈有文章驚海內,莫拋心力作詞人。款書“癡珠瑩”三字,俱是新裱的。秋痕沉吟一會,向小岑道:“這癡珠是誰?你認得麼?”小岑道:“我不認得。隻此古拙書法,定是個潦倒名場的人了。”丹翠笑道:“我看起來,這癡珠兩字,好像是個和尚。”秋痕見東屋掛著香色布簾,中鑲一塊月白亮紗,就也掀開進去。窗下擺一長案,是雨過天青的桌罩。一座彌勒榻,是舊宋錦的坐褥,便坐下去。瞧那桌上擺著一個白玉水注,兩三個古硯,也有圓的,也有方的,一把退筆和那十餘本書,都亂堆在靠窗這邊。隨手將書檢出一本,見隸書《西征吟草》上冊六字,翻開第一頁,題是《觀劇》,下注“碎琴”二字。詩是:
鍾期死矣渺知音,流水高山枉寫心。賞雅幾能還賞俗,絲桐悔作伯牙琴便點點頭,歎一口氣,就也不往下看了。這小岑坐在外間炕上,將幾上《藝海珠塵》隨便看了兩頁。丹翠陪著無味,便走進來,說道:“你看什麼?”秋痕未答,小岑也進來了。見上麵掛聯,是:
白發高堂遊子夢,青山老屋故園心。一邊傍書“張檢討句”,一邊末書“癡珠病中試筆。”中間直條款書“小金台舊作”五字,看詩是:
士為黃金來,士可醜!燕王招士以黃金,王之待士亦已苟。樂毅鄒衍之賢,乃以黃金相奔走。真士聞之將疾首!胡為乎,黃金台,且不配小金台,且繼有!便說道:“逼真鐵崖樂府。又是一枝好手筆,足與韓荷生旗鼓相當。隻是這人福澤不及荷生哩。”秋痕道:“他案上有詩稿,你看去吧。”丹翠瞧著東壁道:“你看這一幅小照,不就是癡珠麼?”小岑、秋痕近前看那小照,畫著道人,約有三十多歲,神清骨秀。小岑笑向秋痕道:“你先前要認此人,如今認著,日後就好相見”秋痕兩道眼波注在畫上,答道:“曉得是他不是他?”小岑、丹翠抿著嘴笑,秋痕也自不覺。
小岑正要向案上找詩稿看,聽得外麵打門,便說道:“房主人來了”秋痕道:“他空空洞洞的一個屋子,我們不來,他叫什麼人開哩?”
正說著,隻聽西屋一人,從睡夢中應道“來了。”小岑搖手,叫兩個不要說話,偷向卷窗看打門是誰。一會,轉過屏門來,卻是心印。隻聽心印一路說進來道:“秋華堂那一座門,不知今天是誰推倒?幸你月亮門早是拴上,不然,怕沒有人跑來麼!”小岑掀開簾子笑道“卻早有人跑來了。”倒把心印和禿頭嚇了一跳。小岑接著說道:“你那板門就是我推倒的,我拐了王母兩個侍兒來你這裏窩藏哩。”心印也笑道:“梅老爺真會耍人,卻不知你那管家和兩三個人到處找你哩。”小岑拉著心印進來裏間,見了丹翠、秋痕。這心印不認得誰,卻也曉得是教坊裏的人,便接口道:“真個王母兩個侍兒,被老爺拐來了。”
小岑指著上麵的聯道“這癡珠單名瑩,可就姓韋?可就是從前獻那《平倭十策》韋瑩麼?”心印道:“是。”小岑道:“他什麼時候來你這裏住呢?”心印便將癡珠家世,以及遇合蹉跎,自己平素如何相好,此番如何相遇,細說一遍。小岑、丹翠也都為扼腕歎惜,隻秋痕脈脈不語。小岑又問心印道:“韋老爺怎的今日不在家養病呢?”心印道:“說來也奇,那一日搬進來,遇著老僧,算是他鄉遇故知了。不想次日一早,他到觀音閣燒香,又遇著十五年前受業女弟子,就是大營李鎮軍的夫人,你說奇不奇的?這李夫人卻認真愛敬先生,那日就來這屋子請安,見他行李蕭條,回去便送了許多衣服,以及書籍古玩。第二日,李鎮軍親自過來,要請他搬入衙署,他執意不肯。今日是端陽佳節,一早就轎過來接去了,回來大約要到二更多天。”丹翠道:“這真叫做人生何處不相逢呢!”秋痕道:“這夫人就難得”四人談了一會,天也不早了,小岑家人及丹翠、秋痕跟人,都已找著,知道水閣上大家都散了,就也各自分路回家了單說秋痕這一夕回來,想道“癡珠淪落天涯,怪可憐的。他弱冠登科,文章經濟,卓絕一時,《平倭十策》雖不見用,也自轟轟烈烈,名聞海內。到如今棲棲此地,真是與我一樣,有話向誰說呢!我這會得個虛名,就有許多人瞧起我來,過了數年,自然要換一番局麵,我便是今日的癡珠了。那時候從何處找出一個舊交?咳!這不是我後來比他還不如麼?瞧那《觀劇》的詩,一腔子不合時宜,受盡俗人白眼,怎的與我梧仙遭遇竟如此相同?他不合時宜,便這般淪落我不合時宜,更不知要怎樣受人糟蹋。大器晚成,他後來或有出路?而且他就沒有出路,那菱堆案頭,後來便自有千古我死了就如飛的煙、化的灰,再沒痕跡了!”因又轉一念道:“咳!我這種作孽的人,還要講什麼死後?這越發呆了!”又想道:“今日席間大家那般光景,真同禽獸,沒有半點羞恥!他們倘和我鬧起來,這便是梧仙的死期到了!”這一夜淒楚,比那三月初三晚,更是難受。次日便真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