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癡珠二十三靠晚,偕秋痕到愉園送行。見驪駒在門,荷生、采秋依依惜別,兩人槍然,不能久坐,便自告歸。
是夕人家祀灶,遠近爆竹之聲,斷續不已。癡珠倚枕思家,憑秋痕怎樣呼觴勸酹,終是悶悶不樂。秋痕因說道:“你前說要作《鴉片歎》樂府,我昨日替你作篇序,你瞧用得用不得?”說著,便向這案上檢出一紙,遞給癡珠。癡珠接著,念道:
聞諸父老二十年前,人說鴉片,即嘩然詫異。邇來食者漸多,自南而北,凡有井水之處,求之即得。敗俗傾家,喪身惟法,其弊至於不忍言。而昏昏者習以為常,可為悼歎!尤異者,香閨少婦,繡閣雛姬,或亦間染此習。至青樓中人,則什有八九。遂令粉黛半作骷髏,香花別成臭味。覺岸回頭,懸崖勒馬,非具有夙根,持以定力,不能跳出此魔障也。孽海茫茫,安得十萬恒河沙為若輩湔腸滌胃耶?作《鴉片歎》。
念畢,說道:“很講得痛切,筆墨亦簡淨,你何不就作一篇樂府,等我替你改?我是不止說這個,還有幾多時事,通要編成樂府哩。頭一題是《黃霧漫》,第二題是《官兵來》,第三題是《青吏尊》,第四題是《鈔幣弊》,第五題是《銅錢荒》,第六題是《羊頭爛》,第七題是《鴉片歎》,第八題是《賣女衰》。”秋痕斟一杯酒,喝一半,留一半遞給癡珠道:“樂府我沒有做過。”癡珠喝了酒,說道“你沒有做過樂府,那白香山《新樂府》三十章,你不讀過麼?香山的詩,老嫗能解,所以別的詩不好,樂府最妙。學他那樣做去,便是正體。”秋痕又斟一杯酒,給癡珠喝一半,將剩的自己喝了,說道:“這個你也和我講過,隻我總不敢輕易下筆。你隨便起兩句,我接下去學學,好麼?”癡珠道:“我念你寫。”便隨口念道:“外洋瘠中土,製作鴉片煙”秋痕端過筆硯,寫著。癡珠道“你五字的做兩句罷。”秋痕故意想了又想,說個不條暢的句,惹著癡珠笑了,又分喝了幾杯酒,讓癡珠幾著菜,才說道“我做一聯對偶,你看好不好。”就寫起來。癡珠瞧是“媚骨勝鶯膠,流毒如蛇涎”,說道:“這就好,音節也諧。”秋痕擎著酒杯,笑道“我又不曉得怎樣接了,你提一句罷。”癡珠便道:“如今要轉仄韻才好呢。”念道:“愚夫不解身中毒,”秋痕寫著,笑道:“我接句‘夜夜吹簫品玉竹’”癡珠笑道:“這不是給人笑說?”秋痕道:“我和你講,怕你笑話麼?其實我是這一句,你憔罷。”癡珠瞧著,是“短榻燒燈槍裂竹”,便笑說道:“好好的句,卻故意要那般說。以下你自己做去。我替你改”秋痕剪著燭花,笑道“我不,我要和你聯下去。”癡珠道:“我酒也不喝,詩也不能做,躺一會罷”秋痕不依,癡珠隻得又念道:“生涯萬事付一槍,”秋痕寫著,接著“萬事如煙過癮忙。朝過癮,暮過癮……”癡珠早向床上躺下。秋痕便站起來,跟到床前,伏在癡珠身上,說道:“怎的?”癡珠道:“你要替我解悶,卻叫我做詩,不更添悶麼?你好好的替我唱那《紫釵記·閨謔》給我聽,我便不悶了。”秋痕笑道:“你又來歪纏人家我和你說,今天是霞飛鳥道,月滿鴻溝,行不得也哥哥!”癡珠將手攬住秋痕道:“我不信。”秋痕笑把指頭向癡珠臉上一抹道“羞不羞?你通不記今天是祭灶日子麼?”癡珠黯然道:“我在客邊,我沒灶祭。”秋痕笑道:“我沒爹沒媽,那裏還有個灶?”癡珠道:“我有媽也似沒媽,有灶也似沒灶。”因吟道:“永痛長病母,五年轉溝壑;生我不得力,終身兩酸嘶。”一麵吟,一麵傷心起來。秋痕慘然,將癡珠的手掌著自己的嘴,道:“這是我不好,惹你傷心。我還唱那兩支《玉交枝》罷。”癡珠淚眼盈盈道:“我這會曲也不能聽了。”接道高吟道“當歌欲一哭,淚下恐莫收濁醒有妙理,庶用慰沉浮!”便說道:“我還喝酒罷。”於是秋痕斟了熱酒送給癡珠。癡珠又高吟道:“少年努力縱談笑,看我形容已枯搞。喜君頗盡新禮樂,萬事終傷不自保!”就將酒喝幹。秋痕珠淚雙重道:“這樣傷心,何苦呢?尤蟄三冬,鶴心萬裏,願群善保千金軀哩!”癡珠微笑一笑,說道:“喚他們收拾睡罷。”晚夕無話。
次日,下了一天雪,癡珠並沒出門。
第三日清早,外麵傳進一柬,說是韓師爺差人送來的。癡珠拆開,隻見一張小箋,上寫的是:
采秋歸矣!孤燈獨剪,藥裹自拈,居者之景難堪衝寒冒雪,單車獨往,行者之情尤可念也。疊梅花詩原韻,得春鏡樓本事詩八首,錄請吟壇評閱。知大才如海,必更有以和我。癡珠我師。荷生白。
秋痕笑道:“詩債又來了。”癡珠念道:
斷紅雙臉暈朝霞,乍入天台客興賒。青鳥偶傳書鄭重,朱樓遙指路敬斜可能偎倚銷愁思,便為飄零惜歲華。自笑無緣賞桃李,獨尋幽徑訪秋花。
似曾相見在前生,玉樣溫柔水樣清月下並肩疑是夢,鏡中窺麵兩含情。隨風柳絮迷香國。初日蓮花配豔名最是四弦聽不得,搏前偏作斷腸聲!
歎道:“三六鴛鴦同命鳥,一雙蝴蝶可憐蟲!”又念道:
同巢香夢梅遲遲,惆悵情懷隻自知。卿許東風為管領,儂家南國慣相思。針能寄恨絲千縷,格仿插花筆一枝。莫把妝梳比濃淡,蘆簾紙閣也應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