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知道顧譯畫住在照片裏看著我,我就再不敢像以前那樣放肆了。什麼趁著沒人在畫室裏發呆、擤鼻涕、睡覺、流口水……,統統收斂了起來,因為隻要我一個人在畫室他就會出來,剛開始的時候還會這裏瞧瞧,那裏看看,後來他有時一個人(或者說一隻魂)靜靜地坐在窗前,看著風慢慢從樹林那邊走過來,穿過幾扇大窗戶到畫室裏,再一點不留戀地從另外幾扇大窗戶離開,你來我往的微風大概永遠也不能理解人的眷念;有時他會過來看我畫畫,給些中肯的意見,講一些他對國畫的理解,卻不再動筆,其實我知道,筆頭一起一落之間是對生活的眷念。
日子嗖嗖地帶來了真正的夏天,從二樓的窗口往下看,葉子綠得有些灼人,若是正午的時候可以看見白花花的陽光在綠葉上麵開了一層又一層的白花,四處都是它們的身影,包圍、淹沒,好些海市蜃樓般的熱鬧。囂張的夏蟬在層林間高歌夏日,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頌唱著人間的激情。
我曾經最期盼的暑假不打招呼就來了,想到沒有家可以再回去了,我申請了留校,一方麵省了來回的費用,畢竟外公留下的遺產也僅僅足夠支付我四年的學費,我需要兼職去賺取自己下學期的生活費;另一方麵我想要更多的學習,可以真正成為外公的驕傲。
這一天,他像往常一樣從畫裏款款而來,應時而來的微風輕輕掀起他白色襯衣的衣角,滑過他額前稀疏落下的留海兒,謫仙一樣的男孩呢。但微微鎖起的眉目卻將他所有的情緒曝露,爬上眉間的愧疚與思念,像著色的染料般給他平添了些生氣,真是個藏不住情緒的小朋友呢。
“怎麼了?你沒事吧”雖然整體上我不是個愛管閑事的人,但這樣的他,的確讓人想要提供肩膀,給他擁抱。
他輕輕搖搖頭,隻是站在南邊的窗子下,向外眺望。這南邊的窗子是唯一臨街的窗子,窗外是兩條小吃街,正值暑假,街上稀稀拉拉地偶爾劃過幾個騎著自行車,背著畫板的學生,打打鬧鬧,嘻嘻哈哈,隻是這樣簡單的塵世的幸福大概與他再沒有任何關聯了吧。
挺直的脊背慢慢顫抖,弓下。我走過去,發現他已經淚流滿麵。
“你到底怎麼……”話還沒說出口,我突然想起,今天是師娘50歲生日,也是顧譯畫的20歲生日,顧教授曾邀請過我,但我並不想去,看到一位母親沉重地思念孩子,我既無能為力,也不想參與。就像我媽想念死去的妹妹那樣,或撕心裂肺或哀哀戚戚,我除了嫉妒,應該醞釀不出別的什麼情緒,我更害怕她也會問我:你為什麼不去死啊?怎麼死的不是你啊?我又該拿什麼來回答。
畫外的師娘因為思念成疾,形容憔悴已不是50歲該有的模樣,畫裏的顧譯畫因為死亡而將容顏永遠停留在了16歲那年的青春。
我看看他,舌頭有些僵硬,“生日快樂。顧譯畫。”
他猛地抱住我,溫和的呼吸噴灑在我的肩頭,眼淚溫溫的,沁進我棉質的廉價襯衣“母親,生日快樂。對不起,對不起,原諒我,原諒我。”這樣的善良動機與深重思念值得被任何人原諒和讚許,而不是獨自一人擔起所有的罪責,太不公平。
這樣的他倒是讓我有些措手不及。遇見他這麼久,隻知道傳言裏的他是天才的,是強大的,傳言外的他是沉靜的,是幼稚的,是像白蓮花一般幹淨而純粹的,卻從未想過他是脆弱的,是易折的,是眷念的,是需要我來保護的。
我輕輕拍著他的背,像是撫摸一頭小獅子:“放心,放心,師母原諒你了,早就原諒你了,沒有人怪你,沒有人在怪你,你做得很對。”我想沒有人會忍心去責怪這樣一個善良孩子的善良動機,他不曾想要去傷害任何一個他愛的或者不愛的人,何況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