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得不停下來,看著他。
他不笑了,不動聲色地看著我,問:“秦陽平,你認為我們現在還是朋友嗎?”
我沉默了一會兒,心裏非常不是滋味。我說:“我不知道有什麼改變了這一點。”
朱文傑終於離開椅背,把身子挪回來,一隻胳膊撐在桌上,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問:“真的不知道?”
我慢慢地搖搖頭,沒有吭聲。
朱文傑又是微微一笑,伸手從懷裏拿出一片紙,隨手扔在桌上。我下意識地掃了一眼,那是一張我的名片。我驀地想起一件事,一下子明白為什麼朱文傑今天想見我了。
“我也一直當咱倆是朋友。”朱文傑又點了一支煙抽上。“可一轉眼,發現自己的朋友正在調查我……”
“老朱,不是什麼調查……”我忍不住打斷他,為自己辯解。
“那是什麼?”他冷冷地問。
“那隻是……隻是一種了解,”我說,“我看到嶽琳為這件事情很苦惱,就想找你談談,看看事情是否有挽回的餘地,沒有其它的意思……”
朱文傑嘴角露出一個不明含義的笑。“好吧,跟我說說,你都了解了些什麼?咱們不是朋友嗎?”
我忍無可忍,終於說:“老實說,就算你不問我,我也打算跟你談談。沒錯,老朱,我已經知道何梅英的事兒了。我確實很震驚,沒想到你會因為她而離開嶽琳……”
“你錯了!”朱文傑不客氣地打斷我,“我和嶽琳分開,跟何梅英沒什麼關係。這完全是我跟嶽琳之間的問題。沒有何梅英,沒有其他任何女人,我們遲早也得分開!更何況,還有那麼一樁子事兒……”
“你這樣看待你們的夫妻關係,我一個外人也不好自作聰明。”我說,“不過老朱,作為一個朋友,我是真的不理解,你怎麼會和何梅英在一起呢?你明明知道她……”
朱文傑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他把胳膊放在桌上,身子壓在上麵,臉湊得很近,眼睛裏有怒氣在往外冒。“她怎麼了?她怎麼了?因為她過去做過不幹淨的事兒、當過婊子?哼,你們這些偽君子、衛道士,全他媽的一個德性!女人為什麼出賣自己的身體?是她們無恥下流,還是那些嫖客更無恥更下流?那些王八蛋們,手裏有幾個臭錢,就可以把女人不當人,想怎麼玩就怎麼玩,到頭來也沒人能把他們怎麼樣!女人呢,千萬不能墮落,要是墮落了,那就是一輩子抹不掉的烙印!再說了,有的女人做婊子,沒錯,她是髒!可還有些女人呢,他媽的看起來幹幹淨淨規規矩矩,其實你以為她就不賣自己的身體?隻不過她們賣得比較巧妙、賣得比較隱蔽,賣得價錢比較好罷了……”
我呆呆地望著朱文傑。他怒火衝天,但卻沒有失去理智,將聲音壓得很低,並沒有引起周圍人的注意。
“何梅英是怎麼走上那條道的,當年你也知道。她要養活孩子,要養活自己,還他媽的要被那個混帳老公剝削!她是不是人?她有沒有活的權利?可到頭來,她什麼罪都受了,什麼罵名都背了,什麼尊嚴都沒了,受懲罰的是她,那個逼良為娼的王八蛋倒是跑了……”朱文傑死死盯著我的眼睛,似乎要把我腦子深處的想法全都清掃幹淨,“當時你不是也同情她來著嗎?你不是也跟我一起違反他媽的所謂原則,把她給救了嗎?怎麼你這家夥也跟其他人一樣是個偽君子呢?真枉我把你當成朋友!”
“何梅英是值得同情,但絕不說明她的選擇就沒錯兒。”我明明覺得朱文傑在強辭奪理,但不知為什麼,反駁他時,卻覺得自己的話很無力。“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人,他們的遭遇可能比何梅英更不幸,但也可以憑著自己的努力……”
朱文傑不屑一顧地打斷我。“你的意思是,這個世界還是挺公平的,隻要你付出努力,就會得到相應回報?”他冷冷地問。
“這……”我被朱文傑逼得,有些結結巴巴,“所謂公平,也不是、也不是絕對的。但我們不能因為有不公平的成份存在,就放棄把公平當作原則。”
“哼!”朱文傑用一個鼻音表達他的輕蔑。“你以為你不放棄這個原則,所有的人也跟你一樣自覺地堅持原則?秦陽平,你也是個警察,辦過不少案子,親眼見過不少慘劇。你說說,如果世界全是公平的,那些事兒還會發生嗎?那些堅持了公平原則、本本份份做人的人,在這個世界上苦苦地捱日子,偏偏到頭來還吃了大虧,甚至丟了小命,誰對他們負責?誰能給他們一個公平的解釋?”
我頭腦有些混亂,難以清晰地辯駁朱文傑的話,但我還是說:“所以才有我們這些人,所以才有公檢法,才有國家法律啊。”
朱文傑似乎聽到了世界上最可笑的事,拚命忍著笑,憋得臉都漲紅了。笑了半天,他才停下來,說:“秦陽平,你當過警察,難道我沒當過警察?你為國家兢兢業業,難道我朱文傑是在混日子?你拿這些話來教訓我,是不是太可笑了!”
我被他弄糊塗了。我向朱文傑解釋道:“我當然不會認為你在混日子。你是個好警察,我一直把你當成警察裏的榜樣,希望自己做得不比你差……”
朱文傑斜視著我,用冰冷的語氣問道:“可你有沒有想過,最後,我得到了什麼?”
我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朱文傑現在顯得極為冷靜。他說:“我以前也認為,自己死也得死在警察的位置上吧。可沒想到……”他搖搖頭,“最後落那麼一個結果,讓你哭沒處哭、喊沒處喊,差點兒被活活憋死!好啊,你們不把我當回事兒,咱自己把自己當回事兒吧。不就是一身破警服嘛,不穿就不穿,我就不信,警察幹不好,其它事兒我也幹不好。我還真不服這口氣!所以我自己開公司,鉚足了勁想做出一番事兒。我沒想過要掙多少錢,隻想著能做出點兒樣子,證明我不是個孬種!可他媽的這個世界就是那麼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