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來說得很認真,有點兒出神,似乎陷入了回憶。可說到後來,忽然自己停下不說了,好像從夢裏醒來似的,轉頭看著我。
“你現在不是挺成功嗎?”我腦子裏想起何梅英住的那套獨立別墅,我相信那不會是何梅英自己買的。自然,我不會向朱文傑提這句話,而是誠心誠意地說,“嶽琳在我麵前說起你,總是很敬佩的。”
朱文傑聽了,輕輕哼了一聲。他的表情有幾分古怪,對我的話不置可否,而是說:“老實說,秦陽平,你幹警察這麼多年,從來沒遇到過什麼不公平?從來沒對這個社會感到過失望?”
我不由皺起眉頭,認真考慮朱文傑的話。我想到很多事,但最觸動我的,還是最近和陸海洋案子相關的事情。我的確覺得有幾分迷茫。“不公平的事,經常會有,比如說眼下就是一樁。”我坦白地說,“說到失望……我想,有些事情會讓我傷心,也會令我感到失望,但這不會影響到我對整個社會的看法。”
朱文傑注視著我,我覺得他想從我的眼睛裏挖掘出什麼他所需要的內容來。慢慢地,他的眼神變得漠然了,嘴角邊露出一個略顯譏諷的笑。“這麼說,你仍然是一個時代的捍衛者嘍?”他問我。
“我不知道你的意思我理解得對不對。”我說,“我把自己看成社會的一個組成部分,一個零件。整個社會是一架機器,我不脫離於這架機器之外。我做自己應該完成的工作。就是這麼簡單。”
“真可悲。”朱文傑沒有掩飾對我的嘲弄,“看來你已經完全被這個社會物化了,而且很是自得其樂。”
他的嘲弄刺傷了我。我反問道:“那麼你有什麼更先進的做法呢?是以不公正回應不公正,還是超然淩架於社會之上?”
朱文傑的回答意味深長。“這就是你所不能理解的了。”
我們都沉默下來。一道深而闊的鴻溝將我們隔開。我隔著這道鴻溝看朱文傑,覺得他身上有種深不可測的冷漠。大約在十分鍾時間,我們誰都沒說話,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我隱隱預感到,這將是我和朱文傑之間最後一次的私人交談,心裏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悲哀。
最後我說:“何梅英的事,我的確是查了一下。不過我本來的目的,是想盡可能幫你們修複夫妻關係。後來我明白,這是不可能的了。所以我所知道的情況,我沒告訴嶽琳,也不打算告訴她。如果在這件事上我傷害了你,我向你道歉。可我還想說明的是,直到今天以前,我的的確確把你當作良師諍友,沒有做過任何辜負友誼的事情。這一點,信不信由你。”
朱文傑看著我,揚起眉,似乎有意挑釁地問:“今天開始呢?”
我用平靜掩飾內心淡淡的感傷,坦白地說:“看來我們的想法,已經有很大差距了。”
朱文傑點點頭。然後他說:“何梅英是個苦命的女人,我救了她,就不能放任她再落到那種命運裏去。當然我不否認,除此之外,我從她那兒獲得了從嶽琳身上所有不能獲得的東西。你是不是歧視她,我無所謂。但她現在是個正經過日子的女人,你最好別再去騷擾她……”他的眼神落在桌上我的那張名片上,“也包括她女兒。”
我鄭重地答應了他。
朱文傑又問:“你知道誰是蕊蕊真正的父親嗎?”
我看著朱文傑,不知如何作答。
朱文傑衝著我一笑,掏出一張百元鈔票扔在桌上,站起身說:“上次你請,這次我請。咱們兩清了。”說完,他離開座位準備走。剛走了兩步,又停下身,回頭對我說,“噢,剛才的問題,要是有興趣,就去問問嶽琳。她不是把什麼個人隱私都告訴你嗎?”
說完,朱文傑揚長而去。
我看著桌上的錢發愣。李燕走過來,疑惑地問:“他這就走啦?我還以為你們倆得好好談談呢。”她看到桌上的錢,向我抱怨,“哎,你的好朋友到我這兒,怎麼讓他付錢呢?”
我恍恍惚惚聽見了李燕的話,腦子裏想的卻是另外的問題。我問李燕:“燕子,要是你遇到了不公正的事兒,你會怎麼處理?”
李燕開始以為我開玩笑,隨即又看出我的認真,轉著眼珠想了想,說:“這可不能一概而論,得具體情況具體分析。”
“怎麼個‘具體情況具體分析’?”
“比如說,看看這件事情的嚴重程度啦,雙方力量的對比啦,是什麼性質啦……比如說,要是事情挺小,無所謂結果,那就隨它去了,每件事情都較真,還不得累死?”
“假如事情很重要,但雙方力量對比懸殊——對方比你強得多,你怎麼辦?”我認真地追問。
李燕想了想,忽然笑了。“那我也不能就認了。比如說……”她拉長音調,直截了當地說,“我和另一個女人都喜歡你,明明我什麼都不比她差,但她在……在另一個世界,所以你就非常不公平。這種情況,我隻好另辟蹊徑,動動小腦筋,想點兒歪主意,要不然不是太吃虧了?”
李燕的話觸動了我。我被一種強烈的不安占據了。我能感覺到李燕在追問我到底怎麼了,但我卻不能思考和言語。我暗自懼怕,覺得有些什麼可怕的事情即將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