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宮,陽光明媚的午後,湖畔涼亭內,亭柱係著輕薄的紗幔,將炎熱隔絕在外,紗幔後隱約可見兩個娉婷的影子。
遍植芙蓉的小湖碧波澄澄,幾隻越人進貢的朱彩鴛悠然暢遊其上,羽色鮮豔煊赫,明麗不可方物。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正小心翼翼地踏著湖邊的碎石,探出手中的餌食喂給它們。
亭側美人靠上斜倚著一個流嵐色裙衫的女子,纖長的十指輕輕敲打著白玉欄杆,貓兒一般靈活自在,左手食指根部套著枚雕刻成蟾蜍的黃金指環,紅寶石的眼睛光彩熠熠,似有流光異現。
“奇怪,那朱彩鴛倒是和睿兒相處得挺好的。”越人獻貢的朱彩鴛美則美矣,但性情凶狠,桀驁難馴,不輕易讓人近身,此時卻溫順地容一個孩子親近逗玩。
沐墨瞳抬起眸,透過薄紗看向靠近湖邊的朱彩鴛,隻隻揚展著美麗的雙翼,伸長了優美的頸項吃小娃娃喂來的餌食。
亭內另一名女子,秋香色的輕絹紋裳襯著膚白如玉,袖口繡了杏黃青翠的小朵繁花,渾身散發著股似水的雅然。聞言循著她的視線看過去,目光中滿是溫柔慈愛:“這幾隻朱彩鴛是上次越人來訪時送進宮裏來的,一開始尚野性十足,光是飼養的奴才就被啄傷了好幾個,一時都沒有人敢靠近它們,後來無意中被睿兒瞧見了,小孩子家心性,看到新鮮事物就念念不忘,也不知怎的傳到皇上耳朵裏了,於是遣人請來越人入宮以竹笛馴服,調教好了送過來,才會有今日這般溫順,倒是難得他想得周到。”
沐墨瞳在美人靠上略微調整了姿勢,不輕不重地漫應一聲。神色疏懶倦怠,悠然恣意。
“聽說越人以竹笛調教過的朱彩鴛能隨笛聲起舞,十分有趣,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顧輕霄看著亭外,陽光灑下的湖麵,淺金蕩漾,粼粼刺目,依稀想起許久以前相似的畫麵——
“阿墨,你還記得嗎?我們以前經常去西郊太平湖遊玩,那個時候你總愛去逗湖裏的野鶩,說要抓它們烤了吃,每次玄璣都擔心你不會水掉到湖裏去,緊張兮兮地跟在後麵,就連玄戈也不忘時時在一旁盯著,可是往往到最後連根毛都沒抓到不說,還被淋了一身水,玄璣連一句責備的話都不舍得說,總是脫了自己的外衫罩在你身上,玄戈則安靜在一旁撥弄枯柴,把火燒得更旺些。如果霽和也在的話,定會笑話玄璣一副護雛母雞的樣子,而墨言永遠都是幾人中最沉默的……”
“玄璣很傻,我雖不會水卻會輕功,哪有那麼容易掉到湖裏去。倒是你,每次坐在船上都不敢亂動,還有霽和,若不是因為哥哥在旁邊,早就下水玩去了。”墨色的眸子如微波蕩漾的水麵,一晃傾城。
那個時候尚是肆意揮霍的年少,一切的爭鬥謀欲雖暗潮萌動,卻未有明朗,遠遠被眼前的歡愉掩蓋,然而,早已生根的矛盾的種子不會永遠被埋藏在土壤之下,總有一天它會發芽,衝破束縛,公諸於世——不管他們有多麼不願意麵對。
那時他們或許都曾想到過遲早有這麼一天,隻是未曾明白,當它真的變為現實的時候,卻是那麼地令人難以忍受。背叛的憤怒、仇恨的執念、權欲下的隱忍……種種貪嗔癡妄,接踵而來。所有的矛盾衝突浮出水麵,在陽光下腐爛,將一切美好過往毀滅。
幽幽歎了口氣,語聲迷蒙,“當時有誰能想像到曾經在一起那麼親密的人,會變成如今這般光景,猝死的猝死,遠嫁的遠嫁,留下的也再回不到從前了……阿墨,這麼久了,你一直都沒有放下吧,即便奉旨入了宮,為沐家走上那最高的位置,你仍舊沒有忘記他,即便當時已無路可走,你依舊沒有選擇玄戈,沒有選擇當今的皇上。”輕輕悠悠的如吐息般的話語,卻是異常篤定,如石頭投入平靜的湖水中,漣漪擴散,看似微乎其微,然其中影響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聽到他慘死在北彌山再也回不來的消息那一刻,我隻覺得整個天都塌了下來。”顧輕霄繼續說下去,眉目間哀傷如水銀傾瀉,抬起手扶住額頭,似不堪那原本沉澱的往事此刻又被勾起。
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聽不到,所有的色彩瞬間褪去,剩下的唯有空茫。
那是永遠無法遺忘的痛苦,連回首都不忍觸碰的痕跡。
“那段日子若不是睿兒,或許我撐不過去。”
恍惚了一下,整個思緒似乎籠在一片繚繞的雲霧裏,花容單薄慘淡,不勝荏弱。
當時倘若不是意外得知身體裏融入了新的生命,悲愴之中生出一點微弱的希望,顧念尚未出世便可能麵臨夭亡的孩子,或許她不會那樣拚命地在動蕩不安的時局裏求存,而是早已追隨他的腳步而去了吧。雖然那不過是一次酒醉後意外的產物,卻也意外成為延續他在這世間留下的牽絆。然而,明知無望,她卻從未後悔過,即使伴她走過餘生的是漫無涯際的刻骨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