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黃昏,太液池籠罩在一片彤雲暮色裏,碧光澄澈間隱約透出瀲灩的緋色流雲,奪目的妖異。

池邊的白玉欄杆上倚著一個少年纖細的身影,水波的倒映中,精致的麵容猶如細細雕琢的瓷器,纖長而濃密的眼睫覆下,仿佛蝶翼溫柔眷戀。

他微眯著眼看底下微瀾起伏的水紋,雕像一般完美而靜穆,夕陽的餘輝灑在臉側,使素日裏冷漠生硬的線條顯出幾分溫暖柔和來。

許久,一陣有節奏的腳步聲停落在身後,少年一怔,從曠久的沉思中恍然回神,轉身看去,一人溫潤雅致,如沐春風地佇立,不遠亦不近的距離,讓人感覺不到壓迫,卻又無法視若不見的抽身離去。

緋色繡祥雲孔雀官袍,頭戴七梁金絲冠,手執象牙笏板……蘭燼落打量的目光略略一頓,轉向他身後不遠處青石板鋪就的雅趣小徑,心中了然。

小徑之後便是通向長樂宮的夾珠禦道。此人一身一品文官服色,又在這個時候隨意出入長樂宮,除了深得太後寵信的遠定侯鍾眠楓還能有誰?

“宮裏即將下鑰,遠定侯不趕緊出去麼?”等了半晌,不見對方有所動作,蘭燼落禁不住出聲。

那人微微一笑,一點也不急,語氣舒緩而閑適:“蘭公子好眼力。”

兩人之前並未見過麵,他卻能一眼看出他的來曆。

“侯爺的孔雀祥雲官袍如此耀眼,我若連此等眼力都沒有豈不是要讓人失望。”蘭燼落轉過頭去,渾身散發出一股淡然而疏離的意味。

鍾眠楓也不以為意,向前走了幾步,站在他身側看向太液池,眸中映著遠處的霞光,竟和身上的官袍一般無二的灼烈色彩。

“太液池的日暮雖不若雙祈山的巍峨氣勢,卻也別有一番韻味。”雙祈山分為兩峰,一峰為陽山,一峰為陰山,陽山看日出,陰山看日落,向來是人們廣為傳頌的名勝景點。

“侯爺站得高看得遠,對世間美景早習以為常。”依舊是不冷不熱地回應。

對著滿目的霞雲煙嵐,鍾眠楓悠然評品,世家高閥的大氣姿態下微現睥睨:“美景自然要放在廣袤高遠之處才體會得出其中精髓。”

清風自水麵拂過,及至岸邊,卷起兩人衣袂,翻飛舞動之下,皆是風致楚楚。

但是細細看去,一個雖絕美卻清冷,一個雖儒雅卻莫測。

蘭燼落一時凝然,似在斟酌措辭:“侯爺博大精深,字字珠璣,恕蘭某駑鈍,無法參透。”

“蘭公子長久受縛於宮闈,出身名家卻宏圖未展,不會覺得可惜嗎?”

蘭燼落轉頭看了看他,眉端微微挑起,奇道:“我既無袞冕之誌,亦無追名逐利之心,不知侯爺口中宏圖所指為何?”

鍾眠楓意味深長地一笑,眸中光華幽暗,轉瞬即逝:“這就要問蘭公子進宮來是為何?”

日照餘輝籠罩下,鍾眠楓的眉目疏朗端正,一派神瑞祥和之態,卻無端的讓人感到深不可測。

蘭燼落麵色僵硬,各種複雜的情緒刹那浮動,交錯呈現在腦海裏,然片刻即壓抑下來,並不言語,卻聽身邊人繼續說道:“我記得蘭公子的祖父當年曾在戶部任職,本也是高閥大族,因為遭人構陷下獄而衰落凋零,就算蘭公子沒有出仕之心,難道就沒想過重振門庭,讓蘭氏再度在朝廷上立足以祭奠祖先之靈?更何況勇毅侯夫人當年才色雙馨名動帝都,本應盡享榮華、平安度日,最終卻慘死玉階之下,蘭公子難道不會怨恨麼?”

此言一出,鍾眠楓清晰感到身側傳來的呼吸一陣紊亂,越說到後麵,越是難以自持。而他卻視若不見,嘴角的微笑依舊和煦如春風。

此時暮色又濃重幾分,已是陰沉沉壓下來,東邊的天際依稀可見月牙蒼白,與殘留的霞光遙相對應,一半清冷,一半明媚,竟生生將天幕分割成兩半,詭譎而妖異。

鍾眠楓目不轉睛地看著夜色一分分落下,直至太液池的水麵完全恢複成一片青碧,再也找不出半點暖色——白晝終究是褪去了。

蘭燼落這才張了張口,聲音不大,卻是十分鏗鏘的語調:“蘭家的案子經由前太子殿下平反,已還蘭府九族一個公道,身為蘭家後人蘭某銘記於心,不敢忘懷,至於姑姑——她求仁得仁,蘭某不知這怨從何來?”抬了抬頭,說不出是嘲諷還是淡然,“蘭家人從來不會是非不分,侯爺的提醒,蘭某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