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綠水中的苦悶心靈(1 / 2)

清末沈曾植《八代詩選跋·海日樓題跋》裏曾說:“謝公卒章,多托玄思,風流祖述,正自一家。”那麼,謝靈運山水詩“卒章多托玄思”,究竟表現的是一種什麼意蘊呢?難道僅僅是“玄言佛理”表達嗎?細讀謝靈運清新秀逸、自然可愛的模山範水之作,我們可以發現:謝靈運作為劉宋時代仕途上的失敗者,他吟詠的那些讓人感到秀句迭出的清新山水詩背後,其內心卻異常苦悶。我們不妨這樣認為:

首先,謝靈運山水詩中“卒章多托玄思”,表現的是謝靈運由於找不到自我出路,也不知路在何處而產生的人生歸宿的虛無感。他貌似平淡的山水詩一律“卒章多托玄思”,其實卻極具法度。如:“猿鳴誠知曙,穀幽光未顯。岩下雲方合,花上露猶泫。逶迤傍隈隩,迢遞陟陘峴。過漳既厲急,登棧亦陵緬。川渚屢徑複,乘流玩回轉。嗃萍泛沈深,菰蒲冒清淺。企石挹飛泉,攀林摘葉卷。想見山阿人,薜蘿若在眼。握蘭勤徒結,折麻心莫展。情用賞為美,事昧競誰辨。觀此遺物慮,一悟得所遺”(《從斤竹澗越嶺溪行》)。

這是謝靈運山水詩高度發展時期的一首代表作。詩中,謝靈運寫出了幽深的峽穀,斷腸的猿鳴,帶露的山花,舒緩的白雲,以及那山中的道道飛泉,林中的片片卷葉,百步九折的棧道,奔騰湍急的河川,人在登山臨水時的快慰,心在放縱自然時的舒坦。通篇描寫與敘述交替,不用情語,以敘述記遊,將幾個含蘊不同的景物群連綴為整體,敘述既是遊程的環節,又是心情轉化的過程。在詩歌的結句“觀此遺物慮,一悟得所遣”的悵惘氛圍中,醞釀出玄氣氤氳中的一點靈明抒懷,正好與起句“猿鳴誠知曙,穀幽光未顯”中一絲明麗之景相呼應,首尾融渾。我們從謝靈運這個“多托玄思”的結句裏是可以體會出謝靈運在遊山玩水、登幽探勝後,對人生歸宿的虛無渺茫和對自然山水的獨鍾之情。這種人生歸宿的渺茫虛無感,派生在謝靈運山水詩中的“玄言佛理”意識,就決不隻是簡單的“一條玄言詩尾巴”,而是體現貫穿了他的心靈和人格。山水詩在謝靈運的秀逸筆下,可以說完全是一種心理情緒律動的直接外化,是一種獨立的人格追求。由於他本人極強烈地將人生歸宿的渺茫虛無感,自然表現在其山水詩中,這不能不說是“謝公卒章,多托玄思”的一個不竭之源了。

我們從《石壁精舍還湖中作》、《入彭蠡湖口》等詩中也可以看出,謝靈運在鍾情流連水光山色的同時,鬱積於心中的是那無可排遣的愁思。他寫落日歸舟,山水清暉,林壑裏淡淡的暝色,雲霞中依依的夕霏,山野尋美忘歸的遊人,芰荷蒲稗讓主客俱醉……他寫春晚綠野,湖行風潮,危岩上悠悠的白雲,月光下濃濃的蘇蒸,攀崖極頂心明如鏡,林中獨行鬆聲入門……好不自在逍遙。但細細體味,深隱其中的,則是對人生旅途的厭倦,對生活之理的苦苦沉思,對人生歸宿的虛無渺茫。這在“寄言攝生客,試用此道推”、“徒作千裏曲,弦絕念彌敦”的“卒章”裏是可以發現的。因為謝靈運對人生三昧根本就沒有徹底悟透,所以他山水詩中的“卒章多托玄思”,完全是一種獨特人生經曆的寫真,是個性情趣心音的娓娓流露。謝靈運的風神、氣度、人格是不可能學得到的,後人就隻能去細細領悟,而絕不要去模仿。在謝靈運山水詩中的一些結句,雖然用了“玄言佛理”,但這種“多托玄思”的“卒章”與整首詩的意思、格調、情趣多是前後呼應的,完全是出於天籟自然,決無畫蛇添足之意,也沒有硬裝上去的尾巴的別扭感覺。我們不妨再看看以下結句:“始信安期術,得盡養生年”(《登江中孤嶼》);“萱蘇始無慰,寂寞終可求”(《郡東山望溟海》);“禪室棲空觀,講宇析妙理”(《石壁立招提精舍》);“人生誰雲樂,貴不屈所誌”(《遊嶺門山》),從中我們不難發現藏在山水詩後麵那個落寞、惆悵、憂鬱、感傷的詩人。所以,我們說在謝靈運“卒章多托玄思”的背後,其實浸透著他蓋世的淒涼;也可以認為,謝靈運的山水詩與他的人格、人生、蹉跎曲折的仕途生涯,歸宿無定的意向理想有直接的關係。有這樣一個現象可以供我們思考,後人追步仿效謝靈運的山水詩,結果是東施效顰,略輸文采,終究學得不像,往往不得真諦,這是為什麼?因為縱觀謝靈運坎坷的一生,他的山水詩正是依著他情感的節律從他的心裏自然流淌出來的。詩題、詩體、詩韻可以學,但心性絕對學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