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謝靈運山水詩中“卒章多托玄思”,表現了謝靈運強烈的憂患意識和悲劇意識。文學發展到東晉,東晉士人徜徉於清幽明麗的水光山色之中,山水審美意識獲得了重大發展,但出現在其玄言詩中的為數不多的描山繪水之句卻還顯得較稚拙。倒是劉宋時期的詩人謝靈運,受東晉士人於山水之中體“道”的高情遠致的影響,博學多藝,詩文並進,以門第高才自傲而終鬱不得誌,遂煢煢獨行於山水林野,觀日出,看山嵐,對夕陽,飲清泉,用一雙踢踏作響的木屐叩踏河山,步履飄搖,恍恍若仙,加之玄佛兼勝,因此,他參以玄趣的山水詩,“卒章多托玄思”,自然就流露出了濃鬱的憂患和悲劇意識。這是一種對人生前途揣摩不定的深沉憂患,對人生悲劇命運的痛苦呻吟。如《過始寧野》詩,謝靈運“守滄海”,刻竹以表心跡;“過舊山”,江帆依舊點點。山行登頓,窮愁潦倒;百無聊賴,艱難苦恨;水涉洄沿,大浪淘沙;萬千思緒,奔來筆端。那陡峭的山岩重重疊疊,遮天蔽日。那連綿的洲島嫵媚可愛,時隱時現。片片白雲環抱幽石,一派空靈。潺潺流水縈繞山巒,嫵媚新鮮。詩中景色淒清明麗,感情憂患悲傷。特別是詩的卒章“且為樹枌檟,無令孤願言。”用先秦《左傳》季孫為己樹棺木之材——六棵檟樹於蒲團東門之外一典,預想歸隱而卻說備下棺木,毒誓之中可見謝靈運那強烈的憂患意識和悲劇意識。這種不同凡俗的憂患和悲劇意識,其實構成了謝靈運山水詩“多托玄思”的又一重要內涵。
謝靈運的山水詩,常常是由景及理,由騷入莊,情景雙線,隱顯交替。他的很多山水詩,“卒章多托玄思”,實際上也是蹉跎歲月的人生、人格、個性的寫照,強烈的憂患意識和悲劇意識,表現的是消極反抗的心理世界。我們應該看到,魏晉人在流連山水,發現自己本體的同時,也敏銳地發現“山雨欲來風滿樓”,錦繡前程輕似夢。在清麗的水光山色裏,聰明的文化人感覺體察到的是一種憂患和悲劇的氛圍。置身劉宋時期的謝靈運,在充分認識到自己本體存在的價值時,其山水詩的“卒章”,自然也表現出對人生、前程、命運的強烈憂患及悲劇意識。他的這種強烈憂患意識和悲劇意識,實際上是謝靈運感情升華、人性複歸的必然結果,考察起來也不是毫無意義的。因為有時人對自身價值意義的取向,被迫放棄與主動放棄,有著本質的區別。被迫放棄的結局意境通常是“無可奈何花落去”;主動放棄的結局意境通常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人生勇往直前,需要的隻是進取的勇氣和力量,而退後一步,需要的卻是更為博大的心胸與氣魄;有時勇往直前者未見得是真的強者,具有強烈憂患意識,退後一步者往往是大丈夫。客觀地說,在漫漫人生旅途中,主動的進取,或主動的舍棄,都是值得充分肯定的。因為這樣的人能夠主動把握自己的命運,他們並不以自己得到、占有利益多寡為標準,重要的是人生理想的實現。所以,無論進取也好,舍棄也好,莫過於主動地去實現自己的人生。
因此,可以這樣說:凡是主動的,就是美好的;凡是主動的,就是有價值的。主動的進,主動的退都是值得肯定的。範仲淹先生“進亦憂,退亦憂”,居廟堂之高和處江湖之遠都在憂,難道不正是在實現他自己壯麗的人生嗎?對謝靈運“卒章多托玄思”的山水詩所表現出的強烈憂患意識和悲劇意識,我們也應該有更深、更新一層的認識和理解。
總之,我們認為謝靈運受玄風影響很深的山水詩,形式上的“卒章多托玄思”,表現的是人生歸宿的虛無和強烈的憂患、悲劇意識。這種謝靈運式的“卒章”、“玄思”(理趣),應該說對宋代的哲理詩和現當代的朦朧詩都有一定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