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詩與陶詩的異同(1 / 2)

謝靈運和陶淵明,一位是山水詩的奠基者,一位是田園詩的創始人。二人年齡僅相差20歲,基本上是同時代人,但是他們的出身、經曆、思想和作品風格卻有很大不同。陶詩在當時反應平平,謝詩一出即洛陽紙貴;然而魏晉以後人們卻常把他們並稱“陶謝”,比如杜甫就說“焉得思如陶謝手,令渠述作與同遊”,王安石也說“未怕元劉妨獨步,每思陶謝與同遊”,陸遊曾讚美“陶謝文章造化侔,篇成能使鬼神愁”。陶淵明一生酷愛山水(還有酒),但他卻未能成為山水詩的創始人,而且在他的作品中也幾乎沒有一篇是純粹描寫自然山水的,這正是因為自然山水對他而言是生存環境,即“田園”;謝靈運能夠成為山水詩的創始人,是因為自然山水在他眼中是審美客體,是描摹刻畫的對象。那麼陶、謝二人的根本區別究竟何在?

我們先來欣賞一下謝靈運的代表作《登池上樓》:“潛虯媚幽姿,飛鴻響遠音。薄霄愧雲浮,棲川怍淵沉。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循祿及窮海,臥痾對空林。衾枕昧節候,褰開暫窺臨。傾耳聆波瀾,舉目眺嶇嶔。初景革緒風,新陽改故陰。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祁祁傷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離群難處心。持操豈獨古,無悶征在今!”這首詩雖說寫登樓之所見,然而首句之景就顯得曖昧:“潛虯”為何物?誰人見過?其“幽姿”如何“媚”法?均非常人所能見到。三四句亦非寫眼中之景:一個“愧”與一個“怍”表現了自己在自然景物麵前的自慚形穢。雖是表達了對自然的豔羨之情,但也暴露了自己與自然的截然對立。接下去的六句是敘述文字,進一步言己之短,或許有牢騷,也許帶有某些真實的自我評價。再接下去的六句乃進入景物描寫,亦為全詩最有價值之處。“初景革緒風,新陽改故陰”初步寫出初春節候之變,比較自然。“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二句則具體寫春光降臨之景象,曆來稱為佳句。其所以稱佳,一是真實地呈現出自然之春景;二是自然地呈現出春景之真實。說其“真實地呈現出自然之春景”,是因為兩句詩中絕無絲毫主觀臆斷之語,亦無絲毫任意想象之景——“池塘”、“春草”、“園柳”、“鳴禽”之屬,的的確確是春天的真實景物;說其“自然地呈現出春景之真實”是因為詩中意象均如同從心中流出,沒有一絲一毫人工斧鑿之痕。這樣景物的真實與表現方式的自然就十分完美地統一起來了。前麵的牢騷與自貶之詞毫不足道,後麵的談玄論道之言亦可忽略不計,就隻憑這中間四句,已足令此詩千古傳誦了。對於這首詩(主要是指中間四句),我們可以根據其意象係統與文本意義概括出它的深層意義模式:在一定距離之外自然地呈現真實的自然。

我們再看看陶淵明的《歸園田居》其一:“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簷,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閑。久在樊籠裏,複得返自然。”這首詩的前四句沒有具體意象,純是敘述。第五、六句以象征意象繼續表達“性本愛丘山”的意思。從第七句開始是詩的主體部分,具體描寫詩人自己的田園生活。“方宅”、“草屋”、“榆柳”、“桃李”、“遠人村”、“墟裏煙”、“狗吠”、“雞鳴”、“戶庭”、“虛室”等一係列意象構成一幅田園生活的畫圖。對於詩人而言,這幅畫圖並非其眼中所見,而是他身處其中的生活環境。所以這首詩的表層意義即是展現詩人的生存環境。這是上述一係列意象作為“能指”所具有的文本意義。那麼其“所指”意義何在呢?詩中種種意象無疑都是中性的,而且並無任何新奇瑰怪之處,均為最平常不過的日常生活景象。所以這些意象本身並不必然地負載某種意義。但當這些中性意象排列組合為一幅圖畫,並以一種平靜和緩的語調與節奏呈現出來,而且還通過“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久在樊籠裏,複得返自然”這樣敘述性詩句的規定之後,情況就不同了:它透露出一種愉悅欣喜之情。詩的意象越是平淡如水,它就越是恰如其分地顯現了詩人那種平和閑適的精神狀態。詩人懷有一顆平常心,故而唯有平常的景物方能將其充分呈現出來。也正是由於詩人借用最平常的景物表現了最平常的心態,這才使他的詩作達到其他詩人難以企及的至上境界:最平常的即是最高遠難達的,這是一條亙古不變的人生至理,也是亙古不變的藝術規律。對於這首詩所表達的這種精神狀態及表達方式,我們可以將其概括為一種抽象的意義模式:詩人所詠之景即是他全身心融入其中的生活圖景本身。

通過具體文本分析,我們很容易理解謝詩與陶詩的異同。明代陸時雍曾在《詩鏡總論》中說:“詩至於宋,古之終而律之始也。體製一變,便覺聲色俱開。謝康樂鬼斧默運,其梓慶之鐪乎”,這就明確指出了謝詩不同於前代作品的新變特色。而陶淵明的詩歌中雖不乏聲色追求,但總體上仍不失漢魏傳統詩歌古樸之風貌。如果將陶、謝置於縱向的中國詩歌發展史的動態流程中,便可以看出謝詩相對於陶詩來講在詩境方麵的拓展變化,而這一變化恰可體現出魏晉到南朝詩風嬗遞的痕跡。概括而言,謝詩和陶詩至少還有以下不同:首先謝詩開始突破了一詩止於一時一事的局限。陶淵明的詩歌的確如古樸的漢魏詩歌一樣,往往由眼前景一時事的觸動引發而興寄感懷。《辛醜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塗口》是一首行役之作,詩人赴假還江陵,趕行夜路經過塗口的時候,麵對“涼風起將夕,夜景湛虛明。昭昭天宇闊,癛癛川上平”這一空曠清澈的月下秋景,不禁回憶起昔日閑居田園的輕鬆愉悅,與眼前中宵孤征的行役奔波之苦相對照,油然而生投冠歸隱、養真衡茅之意。他的田園詩作也是在田園風物與田家生活場景中表現自己得生之趣或思古之幽情,由眼前一事一景而引發出內心無限感慨,取景、狀情、明理皆以此為基礎,這也是漢魏以來古詩的基本樣式。而謝靈運作於赴任臨川途中的《入彭蠡湖口》這首詩已經完全突破了古詩限於一時一事的敘述模式。由詩題可知該詩是謝靈運赴任臨川,行到彭蠡湖口時所作,但細味詩意,乃是以高度概括的語言具體描述出京離都後的一路風塵。這裏並沒有前期同類詩作中常見的具體地點、路程的交待,而是選擇了幾個代表性的畫麵:“洲島驟回合,圻岸屢崩奔”,涵蓋一路“風潮”;“乘月聽哀狖,浥露馥芳蓀”,也是截取途中生活的一個畫麵,春江明月之時,夜宿舟中,聽著山中哀猿聲聲啼鳴,似乎看到凝結著滴滴晶瑩朝露的芳蓀,仿佛能聞到其幽幽香氣;“春晚綠野秀,岩高白雲屯”雖然展現出一副清新秀麗的暮春山水畫卷,卻不一定是此處的現實場景;“千念集日夜,萬感盈朝昏”概括出置身其中的主體這一段時期的心情,無限愁思、絕望以及對不可把握的命運的茫然、恐懼都凝縮在這千念萬感之中,而且這種感覺朝昏縈繞心頭,揮拂不去,難以排解;“攀崖照石鏡,牽葉入鬆門”為紀實文字,在此處舍舟登岸,遊石鏡鬆門二山;後半部分是發吊古之幽情。全詩雖從詩題來看與以前的作品並無二致,但在表述方法上卻有了新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