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月光中的名篇(1 / 2)

李白詠月,不像別的詩人僅留下若幹名篇名句,他還用多不勝計的篇句構織出一個特殊的世界。李白筆下的月光世界,千姿百態:“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又疑瑤台鏡,飛在青雲端”;“待月月未出,望江江自流。倏忽城西月,青天懸玉鉤”(《掛席西江上待月有懷》),滿月如鏡,新月如鉤,這是說月的形狀。“秋風渡江來,吹落山上月。主人出美酒,滅燭延清光”(《送崔氏昆季之金陵》);“月隨碧山轉,水合青天流。杳如星河上,但覺雲林幽”(《月夜江行寄崔宗之》),這是寫月出的位置及其周圍環境。李白寫得最多的是山上月和山間月,視野開闊,月的動態使人頓生清新明媚的舒暢之感。另有水上月,望去又別是一種迷濛幽冷的景象:“玉蟾離海上,白露濕花樹。雲畔風生爪,沙頭水浸眉”(《初月》);“四郊陰靄散,開戶半蟾生。萬裏舒霜合,一條江練橫”(《雨後望月》);有時月掛鬆梢,給人以窅緲古奧之感:“我有萬古宅,嵩陽玉女峰。長留一片月,掛在東溪鬆”(《送楊山人歸嵩山》);有時月亮透過藤蘿窺見,則又令人心清神爽:“閑窺石鏡清我心,綠蘿開處懸明月”(《廬山謠》);“搖蕩女蘿枝,半掛青天月”(《憶秋浦桃花舊遊》)。

以上所舉山、水、鬆、蘿,是為說明月出的位置,其本身又是李白詠月詩中常見的景物,或幽冷雋永,或古峭典雅,無不具有一種非人間的童話般的幻想色彩。景物是真實的,極為尋常的,卻又好像是在夢幻中看見的。有時還能看見在月光下活動的小動物——猿和鷺,也使人產生同樣感覺:“秋浦多白猿,超騰若飛雪。牽引條上兒,飲弄水中月”(《秋浦歌》其五);“痛飲龍筇下,燈青月複寒。醉歌驚白鷺,半夜起沙灘”(《送殷淑》其三),白猿飲水、白鷺受驚起飛,都是從現實裏捕捉到的真實動態。有趣的是,這些動態並未破壞,反而增強了月光世界的靜謐和神奇,甚至是人的活動,也很難打破上述的意境。

李白的月光世界裏人物形象為數不多,均出自下層社會。如:“東陽素足女,會稽素舸郎。相看月未墮,白地斷肝腸”(《越女詞》其四);“鏡潮水如月,耶溪女如雪。新妝蕩新波,光景兩奇絕”(《越女詞》其五),前寫月下等待幽會的男女,後寫月夜從遠處看見的一群湖上少女,均具有活潑的生活氣息,卻又使人感到真中有幻、動中有靜。後首僅以月比水,其實寫的也是月夜,隻有在月光下才能產生那樣的透明感。在這神奇的世界有時還傳出勞動者的歌聲:“淥水淨素月,月明白鷺飛。郎聽采蓮女,一道夜歌歸”(《秋浦歌》其十三);“爐火照天地,紅星亂紫煙。赧郎明月夜,歌曲動寒川”(《秋浦歌》其十四),采蓮女已很傳神,冶煉工寫得尤有聲色,火光映臉、歌聲遠播,何等熱烈!但妙處還在畫外有畫:月夜、寒川。熱烈的勞動場麵出現在靜謐的月光世界,相反相成,相映成趣,可謂畫中之神品。

以上舉例未必能概括李白筆下月光世界的全貌,卻也可以從中看出其基本的特點了。總的說來,李白筆下的月光世界,是一個遠離喧囂塵世未受汙染的世界,它無論怎樣變化,永遠是那樣幽冷而靜謐,使人產生達到透明和空靈程度的純潔感。這個世界的自然存在既是真實的,而它在李白詩中出現又具有特殊的意義。李白寫過許多遊仙詩,也寫過不少歌詠隱逸的詩,這些作品經常是借題發揮,以抒發懷才不遇的苦悶;但他卻很少把自己的苦惱和憤懣帶進筆下的月光世界。李白像別的不滿現實的詩人一樣也需要有個世外桃源,但他的世外桃源不在仙山也不在田園,而在與汙濁現實截然分開的月光世界。“清風朗月不用一錢買”(《襄陽歌》),這個世界無處不在。

我們從前麵引詩中所看見的,主要還都是客觀的景物。李白筆下的月光世界充滿靈機異趣,關鍵還在於能從中看見詩人自己的活動。李白最喜愛的月下活動是泛舟,用他自己的說法,叫做泛月:“秀色不可名,清輝滿江城。人遊月邊去,舟在空中行”(《送魏萬還王屋》)。

李白的泛月詩畫麵極美,閑情逸致中流露出不合流俗的高雅情懷。泛月時,他還經常想起王徽之乘興訪戴的軼事,並借以表達自己的情致:“日落山明天倒開,波搖石動水縈回。輕舟泛月尋溪轉,疑是山陰雪後來”(《東魯門泛舟》其一)。

不用說,李白寫得最多的還是月下飲酒——即所謂醉月。此類名篇不勝枚舉,僅錄一首:“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月下獨酌》其一)。

一般說來,李白飲酒詩突出一個“豪”字,詠月詩突出一個“逸”字,一旦二者結合,便表現出一種既豪放又飄逸的性格——可用“清狂”二字概括。除《月下獨酌》四首,名篇如《襄陽歌》、《宣州謝捽樓餞別校書叔雲》等均屬此類。這種清狂性格一方麵說明詩人的驕傲和對汙濁現實的輕蔑,同時又流露出深深的孤獨感。李白還有一些寫他步月而歸的詩,心情平和,於閑適中同樣流露出極深的孤獨感:“暮從碧山下,山月隨人歸。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下終南山》);“對酒不覺眠,落花盈我衣。醉起步溪月,鳥還人亦稀”(《自遣》),以上所說泛月、醉月、步月,意境均極優美,總之還在寫實。另一類作品則是完全寄興於想象,如:“耐可乘明月,看花上酒船”(《秋浦歌》其十二);“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宣州謝捽樓餞別校書叔雲》);“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明月可乘,可攬,可寄,都是李白的發明,大膽的想象傳達出童稚般天真的性格。但最有趣的發明還是賒月:“南湖秋水夜無煙,耐可乘流直上天。且就洞庭賒月色,將船買酒白雲邊”(《陪族叔曄及賈至遊洞庭》其二);“昔日繡衣何足榮,今宵貰酒與君傾。暫就東山賒月色,酣歌一夜送淵明”(《送韓侍禦之廣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