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問孔篇第二十八(1 / 3)

世儒學者,好信師而是古,以為賢聖所言皆無非,專精講習,不知難問。夫賢聖下筆造文,用意詳審,尚未可謂盡得實,況倉卒吐言,安能皆是?不能皆是,時人不知難;或是,而意沉難見,時人不知問。案賢聖之言,上下多相違;其文,前後多相伐者。世之學者,不能知也。

論者皆雲:"孔門之徒,七十子之才,勝今之儒。"此言妄也。彼見孔子為師,聖人傳道,必授異才,故謂之殊。夫古人之才,今人之才也。今謂之英傑,古以為聖神,故謂七十子曆世希有。使當今有孔子之師,則斯世學者,皆顏、閔之徒也;使無孔子,則七十子之徒,今之儒生也。何以驗之?以學於孔子,不能極問也。聖人之言,不能盡解;說道陳義,不能輒形。不能輒形,宜問以發之;不能盡解,宜難以極之。皋陶陳道帝舜之前,淺略未極。禹問難之,淺言複深,略指複分。蓋起問難此說激而深切、觸而著明也。

孔子笑子遊之弦歌,子遊引前言以距孔子。自今案《論語》之文,孔子之言多若笑弦歌之辭,弟子寡若子遊之難,故孔子之言遂結不解。以七十子不能難,世之儒生,不能實道是非也。

凡學問之法,不為無才,難於距師,核道實義,證定是非也。問難之道,非必對聖人及生時也。世之解說說人者,非必須聖人教告,乃敢言也。苟有不曉解之問,追難孔子,何傷於義?誠有傳聖業之知,伐孔子之說,何逆於理?謂問孔子之言,難其不解之文,世間弘才大知生,能答問、解難之人,必將賢吾世間難問之言是非。

孟懿子問孝。子曰:"毋違。"樊遲禦,子告之曰:"孟孫問孝於我,我對曰'毋違'。"樊遲曰:"何謂也?"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問曰:孔子之言毋違,毋違者,禮也。孝子亦當先意承誌,不當違親之欲。孔子言毋違,不言違禮。懿子聽孔子之言,獨不為嫌於毋違誌乎。樊遲問何謂,孔子乃言"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使樊遲不問,毋違之說,遂不可知也。懿子之才,不過樊遲,故《論語》篇中不見言行。樊遲不曉,懿子必能曉哉?

孟武伯問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憂。"武伯善憂父母,故曰"唯其疾之憂"。武伯憂親,懿子違禮。攻其短,答武伯雲"父母,唯其疾之憂",對懿子亦宜言唯水火之變乃違禮。周公告小才敕,大材略。子遊之大材也,孔子告之敕;懿子小才也,告之反略。違周公之誌,攻懿子之短,失道理之宜。弟子不難,何哉?如以懿子權尊,不敢極言,則其對武伯亦宜但言毋憂而已。俱孟氏子也,權尊鈞同,敕武伯而略懿子,未曉其故也。使孔子對懿子極言毋違禮,何害之有?專魯莫過季氏,譏八佾之舞庭,刺太山之旅祭,不懼季氏增邑不隱諱之害,獨畏答懿子極言之罪,何哉?且問孝者非一,皆有禦者,對懿子言,不但心服臆肯,故告樊遲。

孔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居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此言人當由道義得,不當苟取也;當守節安貧,不當妄去也。

夫言不以其道,得富貴不居,可也;不以其道,得貧賤如何?富貴顧可去,去貧賤何之?去貧賤,得富貴也。不得富貴,不去貧賤。如謂得富貴不以其道,則不去貧賤邪?則所得富貴,不得貧賤也。貧賤何故當言得之?顧當言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去之,則不去也。當言去,不當言得。得者,施於得之也。今去之,安得言得乎?獨富貴當言得耳。何者?得富貴,乃去貧賤也。是則以道去貧賤如何?修身行道,仕得爵祿、富貴。得爵祿、富貴,則去貧賤矣。不以其道去貧賤如何?毒苦貧賤,起為奸盜,積聚貨財,擅相官秩,是為不以其道。七十子既不問,世之學者亦不知難。使此言意不解而文不分,是謂孔子不能吐辭也;使此言意結文又不解,是孔子相示未形悉也。弟子不問,世俗不難,何哉?

孔子曰:"公冶長可妻也,雖在縲絏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

問曰:孔子妻公冶長者,何據見哉?據年三十可妻邪,見其行賢可妻也?如據其年三十,不宜稱在縲絏;如見其行賢,亦不宜稱在縲絏。何則?諸入孔子門者,皆有善行,故稱備徒役。徒役之中無妻,則妻之耳,不須稱也。如徒役之中多無妻,公冶長尤賢,故獨妻之,則其稱之宜列其行,不宜言其在縲絏也。何則?世間強受非辜者多,未必盡賢人也。恒人見枉,眾多非一,必以非辜為孔子所妻,則是孔子不妻賢,妻冤也。案孔子之稱公冶長,有非辜之言,無行能之文。實不賢,孔子妻之,非也;實賢,孔子稱之不具,亦非也。誠似妻南容雲,國有道不廢,國無道免於刑戮,具稱之矣。

子謂子貢曰:"汝與回也,孰愈?"曰:"賜也,何敢望回?回也,聞一以知十;賜也,聞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與汝俱不如也。"是賢顏淵試以問子貢也。

問曰:孔子所以教者,禮讓也。子路,為國以禮,其言不讓,孔子非之。使子貢實愈顏淵,孔子問之,猶曰不如,使實不及,亦曰不如,非失對欺師,禮讓之言宜謙卑也。今孔子出言,欲何趣哉?使孔子知顏淵愈子貢,則不須問子貢。使孔子實不知,以問子貢,子貢謙讓亦不能知。使孔子徒欲表善顏淵,稱顏淵賢,門人莫及,於名多矣,何須問於子貢?子曰:"賢哉,回也!"又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又曰:"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三章皆直稱,不以他人激。至是一章,獨以子貢激之,何哉?

或曰:欲抑子貢也。當此之時,子貢之名淩顏淵之上,孔子恐子貢誌驕意溢,故抑之也。夫名在顏淵之上,當時所為,非子貢求勝之也。實子貢之知何如哉?使顏淵才在己上,己自服之,不須抑也。使子貢不能自知,孔子雖言,將謂孔子徒欲抑已。由此言之,問與不問,無能抑揚。

宰我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於予予何誅。"是惡宰予之晝寢。

問曰:晝寢之惡也,小惡也;朽木糞土,敗毀不可複成之物,大惡也。責小過以大惡,安能服人?使宰我性不善,如朽木糞土,不宜得入孔子之門,序在四科之列。使性善,孔子惡之,惡之太甚,過也;人之不仁,疾之已甚,亂也。孔子疾宰予,可謂甚矣。使下愚之人涉耐罪,獄吏令以大辟之罪,必冤而怨邪?將服而自咎也?使宰我愚,則與涉耐罪之人同誌;使宰我賢,知孔子責人,幾微自改矣。明文以識之,流言以過之,以其言示端而已自改。自改不在言之輕重,在宰予能更與否。

《春秋》之義,采毫毛之善,貶纖介之惡,褒毫毛以巨大,以巨大貶纖介。觀《春秋》之義,肯是之乎?不是,則宰我不受;不受,則孔子之言棄矣。聖人之言與文相副,言出於口,文立於策,俱發於心,其實一也。孔子作《春秋》,不貶小以大。其非宰予也,以大惡細,文語相違,服人如何?

子曰:"始吾於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於予予改是。"蓋起宰予晝寢,更知人之術也。

問曰:人之晝寢,安足以毀行?毀行之人,晝夜不臥,安足以成善?以晝寢而觀人善惡,能得其實乎?案宰予在孔子之門,序於四科,列在賜上。如性情怠,不可雕琢,何以致此?使宰我以晝寢自致此,才複過人遠矣。如未成就,自謂已足,不能自知,知不明耳,非行惡也。曉敕而已,無為改術也。如自知未足,倦極晝寢,是精神索也。精神索至於死亡,豈徒寢哉?且論人之法,取其行則棄其言,取其言則棄其行。今宰予雖無力行,有言語。用言,令行缺,有一概矣。今孔子起宰予晝寢,聽其言,觀其行,言行相應,則謂之賢。是孔子備取人也。毋求備於一人之義,何所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