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張問:"令尹子文三仕為令尹,無喜色;三已之,無慍色;舊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子曰:"忠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子文曾舉楚子玉代己位而伐宋,以百乘敗而喪其眾,不知如此,安得為仁?
問曰:子文舉子玉,不知人也。智與仁,不相幹也。有不知之性,何妨為仁之行?五常之道,仁、義、禮、智、信也。五者各別,不相須而成。故有智人、有仁人者,有禮人、有義人者。人有信者未必智,智者未必仁,仁者未必禮,禮者未必義。子文智蔽於子玉,其仁何毀?謂仁,焉得不可?且忠者,厚也。厚人,仁矣。孔子曰:"觀過,斯知仁矣。"子文有仁之實矣。孔子謂忠非仁,是謂父母非二親,配匹非夫婦也。
哀公問:"弟子孰謂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聞好學者也。"
夫顏淵所以死者,審何用哉?令自以短命,猶伯牛之有疾也。人生受命,皆全當潔。今有惡疾,故曰無命。人生皆當受天長命,今得短命,亦宜曰無命。如命有短長,則亦有善惡矣。言顏淵短命,則宜言伯牛惡命;言伯牛無命,則宜言顏淵無命。一死一病,皆痛雲命。所稟不異,文語不同。未曉其故也。
哀公問孔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今也則亡。不遷怒,不貳過。"何也?曰:並攻哀公之性,遷怒、貳過故也。因其問則並以對之,兼以攻上之短,不犯其罰。
問曰:康子亦問好學,孔子亦對之以顏淵。康子亦有短,何不並對以攻康子?康子,非聖人也,操行猶有所失。成事,康子患盜,孔子對曰:"苟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由此言之,康子以欲為短也。不攻,何哉?
孔子見南子,子路不悅。子曰:"予所鄙者,天厭之!天厭之!"南子,衛靈公夫人也,聘孔子,子路不說,謂孔子淫亂也。孔子解之曰:我所為鄙陋者,天厭殺我。至誠自誓,不負子路也。
問曰:孔子自解,安能解乎?使世人有鄙陋之行,天曾厭殺之,可引以誓;子路聞之,可信以解;今未曾有為天所厭者也,曰天厭之,子路肯信之乎?行事,雷擊殺人,水火燒溺人,牆屋壓填人。如曰雷擊殺我,水火燒溺我,牆屋壓填我,子路頗信之;今引未曾有之禍,以自誓於子路,子路安肯曉解而信之?行事,適有臥厭不悟者,謂此為天所厭邪?案諸臥厭不悟者,未皆為鄙陋也。子路入道雖淺,猶知事之實。事非實,孔子以誓,子路必不解矣。
孔子稱曰:"死生有命,富貴在天。"若此者,人之死生自有長短,不在操行善惡也。成事,顏淵蚤死,孔子謂之短命。由此知短命夭死之人,必有邪行也。子路入道雖淺,聞孔子之言,知死生之實。孔子誓以"予所鄙者,天厭之"!獨不為子路言:夫子惟命未當死,天安得厭殺之乎?若此,誓子路以天厭之,終不見信。不見信,則孔子自解,終不解也。《尚書》曰:"毋若丹朱敖,惟慢遊是好。"謂帝舜敕禹毋子不肖子也。重天命,恐禹私其子,故引丹朱以敕戒之。禹曰:"予娶若時,辛壬癸甲,開呱呱而泣,予弗子。"陳已行事以往推來,以見卜隱,效己不敢私不肖子也。不曰天厭之者,知俗人誓,好引天也。孔子為子路所疑,不引行事,效己不鄙,而雲天厭之,是與俗人解嫌引天祝詛,何以異乎?
孔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夫子自傷不王也。己王,致太平;太平則鳳鳥至,河出圖矣。今不得王,故瑞應不至,悲心自傷,故曰"吾已矣夫"。
問曰:鳳鳥、河圖,審何據始起?始起之時,鳥、圖未至;如據太平,太平之帝,未必常致鳳鳥與河圖也。五帝、三王,皆致太平。案其瑞應,不皆鳳皇為必然之瑞;於太平,鳳皇為未必然之應。孔子,聖人也,思未必然以自傷,終不應矣。
或曰:孔子不自傷不得王也,傷時無明王,故己不用也。鳳鳥、河圖,明王之瑞也。瑞應不至,時無明王;明王不存,己遂不用矣。
夫致瑞應,何以致之?任賢使能,治定功成;治定功成,則瑞應至矣。瑞應至後,亦不須孔子。孔子所望,何其末也!不思其本而望其末也。不相其主而名其物,治有未定,物有不至,以至而效明王,必失之矣。孝文皇帝可謂明矣,案其《本紀》,不見鳳鳥與河圖。使孔子在孝文之世,猶曰"吾已矣夫"。
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孔子疾道不行於中國,誌恨失意,故欲之九夷也。或人難之曰:"夷狄之鄙陋無禮義,如之何?"孔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言以君子之道,居而教之,何為陋乎?
問之曰:孔子欲之九夷者,何起乎?起道不行於中國,故欲之九夷。夫中國且不行,安能行於夷狄?"夷狄之有君,不若諸夏之亡"。言夷狄之難,諸夏之易也。不能行於易,能行於難乎?且孔子雲:"以君子居之者,何謂陋邪?"謂修君子之道自容乎?謂以君子之道教之也?如修君子之道苟自容,中國亦可,何必之夷狄?如以君子之道教之,夷狄安可教乎?禹入裸國,裸入衣出,衣服之製不通於夷狄也。禹不能教裸國衣服,孔子何能使九夷為君子?或:"孔子實不欲往,患道不行,動發此言。或人難之,孔子知其陋,然而猶曰'何陋之有'者,欲遂已然,距或人之諫也。"
實不欲往,誌動發言,是偽言也。君子於言無所苟矣。如知其陋,苟欲自遂,此子路對孔子以子羔也。子路使子羔為費宰,子曰:"賊夫人之子。"子路曰:"有社稷焉,有民人焉,何必讀書,然後為學?"子曰:"是故惡夫佞者。"子路知其不可,苟欲自遂,孔子惡之,比夫佞者。孔子亦知其不可,苟應或人。孔子、子路皆以佞也。
孔子曰:"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何謂不受命乎?說曰:受當富之命,自以術知數億中時也。
夫人富貴,在天命乎?在人知也?如在天命,知術求之不能得;如在人,孔子何為言"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夫謂富不受命,而自知術得之,貴亦可不受命,而自以努力求之。世無不受貴命而自得貴,亦知無不受富命而自得富得者。成事,孔子不得富貴矣,周流應聘,行說諸侯,智窮策困,還定《詩》、《書》,望絕無翼,稱"已矣夫"自知無貴命,周流無補益也。孔子知己不受貴命,周流求之不能得,而謂賜不受富命,而以術知得富,言行相違,未曉其故。
或曰:"欲攻子貢之短也。子貢不好道德而徒好貨殖,故攻其短,欲令窮服而更其行節。"夫攻子貢之短,可言賜不好道德而貨殖焉,何必立不受命,與前言富貴在天相違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