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那雖然是個小村,但環境也許比縣城還強。不知道為什麼一個中央級的研究所會修到我們這丘陵深處來,幾裏長的廠房幾年間就立起來了。所裏的稀罕事就是常放露天電影,在那個隻有廣播沒有電視的時代,的確是農民與小鎮上的居民最興奮的好事。晚上放電影的時候,便有幾千人上萬人圍在白銀幕的正反兩麵。散場時,向外的那條馬路上要走幾裏長的人流,這是文明時代不會再出現的壯觀了。
表嬸和我們住一個院子。表嬸很白。兩道濃眉加紅黑紅黑的臉蛋說明她身體非常好,她生了三個孩子,在外幹活像男人一樣桃著糞水。表審好像是啞巴,從不說話,我那麼多年也沒聽她說過幾句話。表嬸在外活一幹完,回家裏做這做那,婆婆的罵聲便開始不絕於耳。我覺得好像表嬸一年四季吃飯的時候,都端著碗,獨自坐在門外石凳上的草團子上吃飯,而且她的婆婆還在裏麵邊吃邊罵她些什麼。
某天下午6點,所裏的廣播開始播送電影消息時,對周圍幾個村的大人小孩都是一件熱血沸騰的喜事,但這快樂與表嬸無關。像我們家,都是輪著一個人在家守屋,其他的人去看電影;而表嬸,永遠都是她一個人留在家守屋。你說,有些電影是放第二次的,總應該表嬸去看一次了吧?不,她的婆婆照例留著她守屋,然後,她邁著清朝人送給她的一雙尖尖小腳,率領著老頭子兒子和三個孫子,扛著大小板凳,浩浩蕩蕩地去看電影了。偏我們這裏離電影場很近,坐在家門口,雖然看不見電影,但衝殺之聲會透過黑夜飄過來在耳中若隱若現。表嬸看不見電影,便次次坐在門前的黑中聽電影。那麼多年一直都是。我們無法知道,這個一聲不吭的結實的農婦,那麼多年心中到底想了多少,想了些什麼?
連我都知道,表嬸在他們家中,是最沒地位,婆婆想怎麼欺負就怎麼欺負的人。誰也沒想到,這個老實巴交到了極點的婦女,還會作最狠的反擊。
有一天,表爸一家人突然發現她和最小的那個孩子消失了,這一消失就是三十多年,直到現在。
據說表嬸的父母知道她和孩子在哪裏,但他們對表爸一家人的詢問,永遠說不知道。
表嬸的婆婆再無人可罵了,就自己為一家人煮飯、喂豬,放電影的時候,她坐在門外的草團子上聽電影。
表爸一直未娶,直到現在。他頭上的頭發,在表嬸消失後的第二年,就可與七八十歲老大爺們頭上雪白的頭發媲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