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裁縫的家座落在村西。從外麵看去,並不蕭條,兩扇木頭門展展地敞著,上麵還掛著一副桃木對聯兒,雖然墨跡已經被風吹日曬得褪了顏色,但依稀可以辨別字的內容:
天為錦、地為羅,此地裁就
水作絲、雲作線,潘家繡成
望進去,院落不大,卻很是整潔。窗前的一棵棗樹生意昂然,葉子下麵密密地藏著青綠的果實。隔壁便是三嬸家,兩家之間用泥巴壘了道牆。夏天的時候下雨,若牆被衝壞了,潘媽媽一定要親自修好。潘媽媽當然不會讓潘裁縫去修,一來不信任潘裁縫那雙修長的手,二來也避諱他往那院兒看——誰知道那女人會在那邊幹啥。好在今年沒落雨,牆頭整整齊齊的。
“娘,娘……”座北朝南的屋子裏,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孩兒躺在炕上,蓋著一條用各色的布拚湊起來的夾被,嘴裏喃喃地叫著。
“姐姐,你要什麼?”旁邊一個八、九歲的女孩兒,放下手裏的針線,湊過去輕聲問。
炕上的女孩微微睜開眼睛。迷蒙中,眼前仿佛閃起兩顆晶瑩的星星,對著她一眨一眨地笑。再看,竟是妹妹的眼睛。五姐兒笑了笑:“六兒……我想喝水。”
被叫做“六兒”的女孩應了一聲,立刻跑到院子裏的水缸邊,朝水缸裏麵望了望——哪裏還有什麼水啊,隻有一層潮濕的泥沙。娘走的時候說過,今天和四姐澆地回來的時候,會帶回些水燒飯用。可是現在……潘六兒無望地看了看頭頂的烈日,耳朵裏塞滿了知了單調的嘶喊,她感覺腦袋裏麵麻麻地脹。忽然,她一眼瞥到了窗前的棗樹,臉上立刻浮起了笑意。
潘六兒扯了竹竿子,呼啦啦地打下一地的棗。那一顆顆棗子透著柔和的光澤,滴溜溜地圓,煞是可愛。她挑了一顆,放在嘴裏,怪甜的。潘六兒拿了食籮,收了起來,用一塊白色粗布仔細地擦了,放在姐姐唇邊。
五姐兒的嘴唇幹枯得泛著白光。高燒依然未退,她覺得渾身火燒火燎的,可還是禁不住一陣陣打哆嗦。她想再裹裹被子,卻一點點力氣也沒有。她隻是安靜地睡著,安靜得幾乎聽不到自己的呼吸,她隻覺得累,累得什麼都提不起精神,除非是一碗涼爽的水。忽然,她覺得一股涼意貼在了嘴邊。五姐兒微微動了動嘴唇,卻崩開了一個口子,一滴濃稠的血聚了起來。她睜開眼睛,看見翠綠的棗子,努力張開嘴嚼了半顆,卻咽不下去。
“六兒,還是沒有水麼?我想喝水……”
潘六兒沒有答話,隻道:“姐姐,你看,這棗子長得多好,酸酸甜甜的。那天,我和二妮兒上山,你猜我們吃到什麼了?是野山楂啊,還有酸棗……一個個像是……像是村北那條小溪水底漂亮的石頭。你還記得那小溪嗎?清粼粼的,水可甜啦,捧一把在手裏,透心的涼。裏麵還有魚呐,有灰色的小魚,也有金魚,我親眼見過的……現在雖然沒有水了,不過小石頭都蹦出來啦,閃閃亮的,好漂亮……就像……就像野酸棗……”潘六兒說著說著,聲音漸漸小了——她看見姐姐又睡著了,泛著柔和的笑,嘴角還有一粒嚼碎的棗皮兒。潘六兒長長鬆了口氣,輕輕地把那棗皮兒揩下,替姐姐裹好了被角。
六兒的心事姐姐是不知道的,就連娘也不知道。六兒親身感受到,家裏今年越發困難了,且不說用度,隻這端上來的飯菜與去年就有著大的不同。爹越發老了,生意不好,爹的目光總是很沉重。六兒很想能夠象姐姐們一般,幫幫家裏幹活,可是每當拿了木桶要去擔水的時候,爹和娘一定要攔下,說,六兒,這活不是你幹的,仔細把手幹粗了。六兒對著窗子瞧自己的手,細細軟軟的,右掌掌心有一顆胭脂痣。娘說,就是這顆痣,能讓這手如此靈巧,能讓你牽到如意郎君的手。是麼?六兒隻不信。如意郎君對六兒來說,遠得如天邊的星星,六兒根本不在意。六兒隻想替家裏分點憂愁,也讓姐姐們不那麼嫉妒自己。一樣十月懷胎從娘肚子裏爬出來的,怎的不一般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