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兒的心事(2 / 2)

六兒前些年就知道,姐姐們對自己很是氣不過。那時候大姐還沒瘋,還是很護著她的。後來大姐訂了親,知道就快離開家了,便對妹妹們更好了。誰知禍從天降,那婆家不知從哪裏聽得閑話,說大姐行為不端,硬是退了親事。從此,大姐變得瘋瘋癲癲,常常頭上頂了塊紅布,四處亂跑。四姐、五姐就不同了,爹娘不在的時候,四姐五姐總是合起力來欺負她。“說,娘昨天夜裏偷著給你吃啥了?我們都聽到了,你還說‘不吃不吃’,到底吃啥了!”麵對她們的責問,六兒不想辯解,隻把嘴唇咬得黑紫。還有,娘叫四姐去地裏的時候,四姐總是打著墜兒不去,說“六兒去我就去”,讓娘狠狠給了一耳光,四姐把這筆帳也記在了自己的頭上。

盡管如此,六兒心裏無愧。她們走了,爹有了活計,六兒一定要幫爹爹做的。從小爹就教了她如何刺繡,在刺繡中,線短了,如何接線頭讓人看不出;顏色深淺變化時,如何換線,把顏色過渡得象真的一樣。四姐也巧,隻是四姐的手藝比起自己來,差得很遠。別的不說,隻刺繡,六兒手下的牡丹同爹爹的一般無二,連娘都分不出來真假。六兒知道,自己雖然沒去地裏,可是一樣幫了家裏。人們都說,“天下繡兒,找潘六兒”。爹說,很多老爺向爹交代活兒的時候,都點名讓六姐兒我來繡衣服的花邊兒。

可是,今年不成了。今年沒有什麼人來做大件衣裳,隻些香囊手帕之物,沒幾個錢。爹越發讓人擔心了,每日很早出去攬活兒,回來時總是唉聲歎氣,胡子全白了。近日,爹咳得厲害,一咳,就喘不過氣來。六兒心裏急啊,恨不得搶些錢來給爹治病。

六兒心裏想著,看看天色,天快黑了。

潘莊的人都盼著晚上,即使隻是到了黃昏,那一張張臉上也會露出鬆弛的神色。畢竟,晚上的時候,沒有太陽曬著脊背,或者還會有些涼意在心頭。不用看那冰盤似的月,隻看那一顆顆寶石樣藍色的星星,心裏就像漾起清泉一樣地舒服。

潘裁縫是一直到了黃昏才回家的。隻聽腳步,六兒就知道,爹還是沒有攬到生意。潘裁縫一進門,看見迎麵跑來的潘六兒,笑盈盈、脆生生地叫聲“爹”,一天的疲勞和失望就煙消雲散了。昏黃的油燈下,他一雙枯瘦的手,摸了摸六兒油光水滑的黑頭發,道:“你娘呢,回來了麼?”

“還沒。爹,明日去縣城轉轉,說不定有哪家老爺要做衣裳。哦,這是今日的功課,是我用櫥子裏那碎線頭兒繡的荷花,線頭兒接得可讓爹爹滿意?”六兒從袖子裏拿出下午的活兒,給爹看。

潘裁縫溝壑縱橫的臉上,深深淺淺的紋路擠在了一起。他挑了挑油燈,把那荷花拿近了些,忽然就是一陣的咳嗽。潘裁縫咳了很久,才慢慢平靜下來。他覺得嗓子眼兒一陣發甜,要湧出什麼似的。他閉緊了眼睛,喉結急劇地動了幾動,呼吸平穩了起來。

“噢,看起來線頭兒接得越發熟練了。要記住,得多練習。刺繡這活計,看得就是接線的本事……繪底子容易,照著花樣子描就好了,接線就不一樣,那是手底下的功夫,線接得好,價兒就高……”潘裁縫說著,抬頭看閨女,卻見淚水一閃一閃地掛在女孩兒嬌嫩的腮邊。潘裁縫笑著拍了拍六兒的頭:“傻孩子,哭什麼。爹沒事,就是缺了水了。爹答應你,明日裏去縣城轉轉。縣城裏有咱家的老主顧,王招宣府裏的林太太、吳千戶家的二小姐,都讓我做過衣裳……天年雖然不好,可是大戶人家也該有個用度。隻是……六兒,你還小,不懂,俗話說‘侯門深似海’,隻進一次人家的門子,都難著呢,讓看門的小廝遞句話,沒幾十文錢怕是不行……你姐姐又病著,連抓藥的錢都沒有……”說著,潘裁縫又咳了起來。桌子上的油燈被突如其來的氣流一震,忽閃閃地,房間裏忽明忽暗。